推薦序
白鐵桌與毛玻璃
鄭順聰(作家)
若我是一個外國人,來台灣學華語到一定程度,想要讀讀散文以提升閱讀能力,增廣對台灣的認識。
我這位外國人,會發現新天地。
台灣的Prose不僅是種文類,還相當強勢,相對於歐美文壇以小說、詩、劇本為主流,台灣散文的出版量與含金量都相當高,甚至是大眾閱讀的主文類。
這位外國人會持續訝異其豐富多元之主題:文人抒懷、親友故舊、都會現象、親子教育、環保生態、地誌走踏等等,令他大開眼界。然後,眼珠子因「飲食散文」掉了下來。
全世界都知道台灣人愛吃,隨時隨地想著吃,這一餐還沒吃飽就要煩惱下一餐,不是沒東西吃,是太多美食造成的「選擇困難症」。這同時也是讀飲食散文之困擾,名家太多,作品太豐,早期有梁實秋、唐魯孫、逯耀東,轉檯來到二十一世紀更是擺開盛宴:李昂、舒國治、蔡珠兒、劉克襄、韓良露、朱振藩、焦桐等等,有人戲稱文人把筆放下,都跑去吃了。
在飲食書寫方興未艾的黃金年代,我大啖一道又一道的散文佳饌,順著順著《細味臺中》就被結帳了,攜至我家客廳沙發上,展頁讀之。這位作者叫劉書甫,台中出生,家世與閱歷頗厚,是文化城養大的雅緻舌頭,行文帶股文人氣,才研究生而已,年少出書,可說是散文界的明日之星。
我還沒去找他,書甫就找上我,出書後人沒去教書更沒待在學院,跑到高雄左營,成為餐廳的管理者(驚)。
那時我甫出版《基隆的氣味》,找我演講很合理,竟加碼要開發新料理。書甫思慮全面、規劃用心,特邀創意廚師一同探究基隆的食材與特質,研發饒富地方色彩的菜餚。此外,還請我親身帶著團隊,走踏雨都的市街與階梯,邊吃邊賞邊討論,擬定基隆款菜單。成果發表會乃廣邀食客到場,我負責講解基隆的歷史與風候,主廚揭開菜餚烹製的奧祕,完成一場暢快過癮的盛宴。
深深記得演講空檔,那道讓我填胃的生菜沙拉(超好吃);更不忘書甫騎摩托車載我去吃的那家乾麵,位於眷味之城果貿新村裡處。活動忙碌的空隙,書甫吐露感情的困境,人生疑惑與苦楚,坦誠《細味臺中》出版後,深感實務經驗不足,對飲食了解薄弱,遂從台大研究生毅然轉入餐廳現場,沒日沒夜學習忙碌之。
「我不入庖廚,誰入庖廚?」這位外表瘦弱、內在結實的秀氣大男生,真有魄力。
之後邀他去蚵仔寮與海口鄉親把酒言歡,在場的大哥都「舒服舒服」地叫。那次酒醉後,書甫就消失於我這位文學里長伯的轄區,不知跑哪裡去了。
這次,我還沒去找書甫,他就又找上我—少俠從左營修煉出關,結婚生子,回台中熬一鍋文學的真滋味,請我為新書寫推薦序。
我肅然理起衣領,細品文章,感受到老派與紳派,不過於漫漶,白描多於比喻,冷凝多過油炸,充分熟成,就像台中城的老台中人,有一種自恃的潔淨與優雅。
這是間重視品質的小吃店,瓷碗素白耐磕碰,展開一張張方直白鐵桌,在擦拭得無比銀亮的鏡面,端上一道道簡淨文字。
無浮誇驚嘆,不擺弄見識,更沒有半瓶水批評,書甫深明方寸之拿捏,事物的核心,點到為止,厚積而薄發,節制,平衡。
不只刺激味覺與嗅覺,《喫心地》更重空間鋪排,氛圍暈染,拉出對應關係,談台灣飲食那雜燴中的強味,紊亂中的秩序。
且留存著木櫺窗框格間毛玻璃,透過一層內心的濾光,讓窗外的風候影影綽綽。或以毛玻璃做背景,看浮世萬象走動吆喝,長鏡頭拉出,定格記憶裡的鄉愁,幽幽淡淡將時間拉出鏡頭之外。
台灣傳統的毛玻璃圖案甚多:素面、方格、瀑布、長虹、銀波、銀霞、海棠花……舒服的書甫是哪款圖案呢?
十字星,兩條直線俐落交錯,布局疏朗,聚焦精確,是尋常日子的一方星空。
台中孕育,台北蝸居,高雄修煉,再回到台中與妻兒偕同。微慍的焦心,透澈的見識,筆韻溫良敦厚,風格平實安靜,宜與楊双子《開動了!老台中》參讀,宜於臥讀,更宜於中北南徵逐,宜以外國人般的舌尖,領略散文家的真情痴心。
推薦序
值得以心相待
陳靜宜(飲食作家)
你有一邊喝咖啡或茶、一邊閱讀的習慣嗎?
我有。開始閱讀《喫心地》時,我磨好豆子、燒一壺熱水,手沖了一杯水洗淺焙的衣索比亞耶加雪菲。安穩坐下後,讀至第二、 三篇時,發現不對味,我知道必須去台北西門町的蜂大咖啡買包曼巴、幾片桃酥,到手後鬆了一口氣,這才能虛實呼應,從容閱讀。
這是因為書甫字裡行間的語氣,總有梁實秋的味兒、舒老的調兒,而書寫的素材又是在當代—便利商店的過度式座位、妻子愛吃的生乳捲。我忍不住一再確認他的年歲,是才三十多歲的男人啊!卻愛甜酥餅、鑽泡沫紅茶店、習慣用「民國」計年。
台灣文人的飲食書寫盛行已久,早有唐魯孫遙想家鄉味、舒國治的窮中談吃、焦桐透過食物描述對愛妻的追憶、簡媜透過好菜寫好友的故事等。
然而有世代差異,書甫屬於本土中生代寫作者,出生於一九八六年,正值台灣經濟起飛之際,人民年平均所得達到一萬美元,他的成長背景是相對安穩的生活環境,人們尚未被排山倒海而來的聲光與資訊所淹沒,台灣餐飲業自簡往繁走,他好像站到了一個空檔的位置,為我們補上了這個時間點裡的飲食風景。
除了時間軸線,他台中出生、台北求學、高雄就職的經歷,也使飲食版圖橫跨台灣北中南,而且是長達數年的停留,增加書寫素材的廣度與深度。
像他在〈早餐的派頭〉一文提到,「店家為了避免傻理傻氣的台中人,用過多的辣醬抹殺自己費心製作的包子,乾脆把細嘴瓶的瓶嘴剪短、剪粗。」
全台灣都知道台中人少不了東泉辣椒醬,而且會把醬料瓶的尖嘴插進湯包,像打針般地幫湯包灌醬,店家心裡不許卻說不出口,只好把瓶嘴剪短,這樣就不能內服只能外加,這瓶嘴口是店家的自尊與自信,不想與市場妥協的態度,蜻蜓點水的觀光客可能只知其一,若非如他這般有心的在地熟客,是難以留意到其二的這個細節。
多數食客偏重於餐桌上的食物,致使烹調者不斷推出新菜或是標新立異、譁眾取寵的食物。智慧型手機出現後,更成為餐飲的良伴與殺手。人們對飲食的關注,往往只聚焦在食物本身,還特別是外觀上。等餐時滑手機,無暇觀察周遭;食物一上桌就「手機先食」,放棄品嘗的最佳溫度;有些人一邊看手機一邊進食,完全食不知味,必須承認,我有時也是其中一員。餐畢,拍拍屁股走人,最終只留下「好不好吃」的單薄印象與「划不划算」的刻板評價。
書甫的書寫多非食物本身,更多是圍繞在飲食周邊的細節,寫的是況味而非美味,尤其在上菜前與後或是共餐對象的描寫。例如他愛挑戶外座位看市景,愛坐吧台展開不互視的雙人對話。
座位選擇,多是進到餐館店家三秒內的決定,而他的心思將我們帶離餐桌,看見天寬地闊的其他。而這些其他,正是身處孤獨的年代裡,滋潤靈魂很重要的東西。
他的書寫風格舒緩、恬淡,用字斟酌謹慎。敘述的過程,像把包裹禮物的包裝紙,不是用剪刀劃開口子那麼迅速銳利,而是從黏貼處循包裝痕跡展開,讓故事核心逐漸裸現。文字間穿插一些引述,輕輕拂過而不掉書袋、不賣弄論述,文章長短適中、保有節奏感,引人繼續往下讀。
我虛長他十多歲,不過雙方的成長年代還是有部分相疊,總能升起共鳴,勾起我陳年的回憶,一邊讀一邊有「對!我也是這樣」的心情,拍一拍塵再取出回味,相信你也會同我一樣,從字裡行間中找到歸屬感。
至於恬淡的部分,〈早餐的派頭〉一文中提到,女友領著他嘗到了美味湯包,「咬一口湯包,甚好。心裡斷定,這個女孩可以深交。」在這個功利現實的時代裡,找對象不看條件,而是可以一起舒舒服服吃湯包的人,讓我看見傳統的溫潤與美好。
湯包女孩後來成為他的妻,他們育有一女,兩人接手家族的螺絲事業,白天上班、晚上照顧小孩,共同分攤家務,如同身旁周遭朋友的剪影,他書寫的飲食素材尋常地貼近你我。
他唯一的私人時間是每天五點起床,在生活夾縫中尋找書寫機會,他說:「飲食書寫是整理自己的方式。」我佩服他的毅力,自他二○一四年出版《細味臺中》至今相隔八年,本書的點點滴滴,正是他從零碎時間中擠壓出來的精華,值得以心相待。
推薦文
書甫這個名字,第一次聽到是讀書時的男友口中。
他說他有個中學的好朋友,才華洋溢,早早被咖啡店找去駐館寫作。出身音樂世家,溫文儒雅。我總想,我似乎也喜歡寫字,什麼時候才能夠像他一樣?後來我們認識了,也聽他說過在高雄南方打拚事業,形容自己像宇宙裡拓荒星球,詩意,勇敢,寂寥,或許莽撞、可愛。三十歲之前幾年時光是該這麼做。
多年後,書甫依然這麼知書達禮,有教養,他回到台中,成為丈夫與溫暖的父親;他講吃依然溫厚不火,加入他眷戀的小家庭。得體的人身距離下,始終目光清楚。這是三十輩男子的喫心地。恭喜他。
毛奇(飲食作家)
讀完後,那意猶未盡感始終縈繞,腦袋馬上浮出的竟是,這作品根本就是「書甫的美食多重宇宙」了啊!
每篇文章的主題設定都奇巧無比,龐大的資訊量,跳年代,跨族群,通陸海,記憶飛天遁地,將細藏於食物之中那邂逅的絲絲情意,與如今靠紮實走訪累積出的吃喝歲月,都在書裡被無縫接軌串接了起來。
宇宙在主題間跳接,但跳得卻像超慢動作攝影,以至攤頭餐館裡的各色滋味,與滋味以外的微觀細察,都被吸進了書裡變成大大小小的星球。老派的自轉速度,文字得以一段一段隆重出場,也像醇酒,必須先溫馨提醒,想進入這獨一無二的美食宇宙者請千萬小心,因為可能讀著喝著,腦子裡開始太空漫步,還得苦惱最後要怎麼抓住那香氣好好降落。
郭銘哲(飲食作家)
在書甫的筆下,食物不僅是口腹之慾,而是被磚造出「時間感」的,每個悠悠閑散、安靜執著的選擇,全是識食的品味與老練。
選人亦如是,女孩帶他去吃食,他「咬下一口湯包,甚好」,便決定此人可以深交。
從飲食而來,擴及到人生的各種場景,就像從電影裡走出來的老派大俠,替我們拂去塵埃,挖掘因時間而變得臻美的事物,賦予生活的浪漫與情懷。
馮忠恬(米通信共同創辦人暨總編輯、飲食文化工作者)
我喜歡書甫的文字,就像是伴著和煦的陽光與徐徐的微風,微笑地漫步在台灣的大街小巷中,可以看得到,可以聽得到,可以聞得到,也彷彿可以觸碰得到。
那些我們回憶裡再熟悉不過的場景,在書甫筆觸的刻畫下,除了看著他的故事,更不禁讓我也用自己的故事,重新咀嚼了相同的感受,這可以是一本老派文青的心情札記,可以是有感情與脈絡的旅遊書,也可以當作是用來尋找巷弄美食地圖的寶典,總之,這是一本同時有知識與溫度,讀起來卻一點都不陌生的難得作品。
還有,當你只要拿起這本書看,肚子就會開始覺得餓了!
魏廣晧(爵士小號演奏家/國立東華大學音樂系副教授暨藝術中心主任)
自序
老派的誕生
一個人的氣質與風格,是因著他內在的器識與涵養,連同他外在的打理裝扮所散發出來的。同樣地,一座城市的生活感,是透過有形的空間場域與在其中活動的人群,所呈顯出的那份無形氛圍和情態。它就在那裡,預備著被人理解與詮釋。
我喜歡的飲食書寫,正是透過文字,去表達在台灣都市飲食生活文化的場景與氛圍裡,一個人如何去感受、去意欲、去選擇、去記憶。藉由場所,藉由特定的食物,詮釋生活世界裡的人情、物事,以及在飲食空間裡發生的種種行為。那是一位作者透過他的身、口、意,嘗試去活出一個歡愉、優質、自在而有情的世界,有一點文化意識,有一點歷史感,有一點幽默,有一點老派。
我一直在思考怎麼表達我心中的老派。老派不是突然決定來穿上紳士的派頭,找了一堆老物件來用,去一次人家說都是一堆老人的那種咖啡館看看。老派不是復古,老派不是跟風追求的某一種流行,不是時尚雜誌的某一期企劃。
真的不是嗎?也許也是。但,是特別動用心思刻意營造出的表現,或是原原本本毫無違和的自在安然,這之間的不同,不會叫人分辨不出來。這便是內在氣質的特性,抽象卻實在。
老派的另一種說法是「老靈魂」。說某人心裡住了個老靈魂,是形容他顯出一種舊式的格調,擁有不直屬他年紀的偏好或性情。老靈魂如何不成為老古板,在於質感、器識、選擇品味和生活態度。質感和品味是表象的風格,器識學養和態度是老靈魂真正讓人欣賞的內在氣質。
所以,老派首先是性情,才透過外在的表現被人辨識出這份性情。
老派的人太清楚自己的樣子,因此不必專門再去習取某一種風格。他好奇,卻不獵奇;他可以熱愛截然不同的東西,卻不會任意拼貼;他口味多元,尺度開闊,但他最常聽的曲子可能還是那麼兩三首,他去的館子,幾年來可能總那麼一兩間。
老派的人也許懷舊,但不仿古。也許也不是懷舊,畢竟若沒有經歷過舊時代,並不真能言懷「舊」,就是恰巧單單純純地喜愛那樣一種舊式生活情調而那樣子地活著。
一個人被說老派,你一看他,通常是稍微年輕一點的人,不會太老,也不可能太年輕。太老,譬如六十歲以上。一般不會用老派來形容他的老,你若看出他的質感,會想辦法用另一種方式來形容他,但通常不是「老派」;不可能太年輕,譬如十八、 九歲。你看他的神情,聽他的談吐,也許盪漾著潛質,但你確認他的熟成還需要經歷時間的洗鍊。
老派是一種品質,它和一個人的心智或一個地方的文化一樣,它們的核心是時間,卻不和時間成絕對等比。
時間淘選出品質,淘選出那些愈用愈樸實有光的器物,淘選出那些也許已經不再流行,卻維持著它原初的功能而依舊值得被欣賞的選項;時間淘選出那些繁華斑斕日新月異裡,你得以辨認它無可取代的平凡味道,淘選出歷經物換星移人生場景與心態變化後,依舊還在身邊的人。
老派,就是不再時尚,卻維持著令人喜愛的格調。當愈來愈多人談論它,把玩它,它又彷彿是一種時尚了。其實它什麼也沒做,什麼地方也沒去。有人興奮地找到它,如獲珍寶地用像看可愛小動物的眼神向它詢問,它只是笑笑,看世俗興旺,看世事來去。
老派不只是老,而是能在各種「老」裡面,辨識出真正的洗鍊和熟成,文火慢燉,對酒當歌。在現代都會生活快速、高效率的節奏要求中,老派適時、適度地維持著它緩慢、自信和閒散的心意,刀背藏身,一派優雅,兀自喜歡著經過時間才會變好的人事物。
我原是想寫老派的飲食,竟也充滿了對自己過往的追憶,流連在已經消逝的時光裡,用文字眷戀。筆尖徘徊,質疑自己有沒有能力,透過書寫記憶,凝望自己的喫與喫心,也記錄蘊育我的台灣味道。
周夢蝶有他的孤獨國,我有我的喫心地。書裡的每一篇章,都隱藏了一段消逝或即將消逝的時光,正是從那失去的往事中,誕生了老派。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