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并詩】
曾有人說二十五歲之後若一名詩人還要下定決心繼續寫詩,則必須要有歷史意識。我則徹底體認到,二十五歲之後是沒有詩人的。就像沒有人在二十五歲之後還是孩童。如今,我所生活的時間是這樣的流速,人以瘋狂的速度延長著生命,原因是,人正以瘋狂的速度在老去。詩在任何時代都是奢侈的,違反時間的基本結構,其理由在於,詩的同義詞是生命。換句話說,詩抗拒衰老,消逝,與遺忘。這當然是由於詩的形式,盡其可能地摺疊時間,壓縮時間,重組時間,以此暫止時間,甚至縱身其間,使之橫溢,逆流,迴旋,甚至重寫其過去,預知其終點,甚至,容納人物,情節,因果,或未及預設的結局。是時間,摧毀了一切,卻使詩不減反增,愈見其美。在我們的凡塵俗世,永恆來不可遏去不可止,本是將熄的浪花,翻騰的燭火,一瞬的事。
曾有一名詩人撥動琴弦,以歌詩哀悼亡妻,而震動天地,打開了冥府之門,步入大隧,帶著妻子折返,卻在回歸地面前的最末一刻,轉頭稍瞥,又使亡妻墮回茫茫大霧。詩人獨自踏在青草地上,兩手空空,只有草地上的露珠,渺渺的月光,潮潤的空氣,久久不能忘懷。他彷彿剛走出一座電影院。詩如電影,是纏綿而專注的瞬間,墨跡流動的畫卷,是歌聲毫不喘歇,但是仍然會邁向終點。詩是人,在冥茫天地裡一時百無聊賴,大費周章,傾全力心念,透過精密的控制,所幻化出的,一種比現實更堅實的真實。換句話說,詩是虛構,以虛構來出生入死,對此,詩應引以自豪,因為現實在人生的尺度上,在今天,多多少少是帶有求死欲的,卻又禁止人的死亡。而詩的虛構,志在鼓勵生命,喚起人的感受力,而不僅僅是自娛娛人。相反,它直見性命。
二十五歲以後,沒有詩人,只有人生。詩寫者不再享有一個身分作為特權。在這個年歲,濟慈不幸死於肺結核,而楊牧剛作完兩年兵,準備前往愛荷華。對我而言,剛剛戒了菸,沒有肺結核,更沒有愛荷華,此刻正在成功嶺服役。在成功嶺,軍隊的清晨,山腰的淡靄,曙光傾斜,我只有一本筆記,寫長長的信,信下墊著一疊詩稿,集名濱海的遠足。
我懂得瘂弦所言「生活即詩歌」了,這是一種求真意志,縱然帶著悲觀的色彩,在六〇年代存在主義之後,在四〇年代奧斯維辛之後,不,早在柏拉圖之後,詩歌已被證實為虛實不可捉摸,甚至就是一種欺騙。然而,古來「為詩而辯」何其多,雪萊就曾寫過:詩喚醒人心,且擴大心的領域,使它涵容,和合眾多未曾被理解過的心靈。並且,他說,道德中最大的秘密是愛,即暫時捨棄我們的本性,而把別人的美,視若自身的美。
詩歌能否為現世而寫?一個人能夠在什麼程度上,懷揣與現世共存,懇切的心意,這樣緊擁著,多重時空中的對錯淵藪,使得語言也能夠,真正成為「人類的居所」,一字一字拓寬了,這世界多麼緊迫,不斷壓縮,捲襲,稀薄的空氣?
如此我也不免想起,在浪漫主義年代,詩人們確實積極深信──詩歌即生活。詩人深入現實,以血肉之軀頑抗,以湊韻的詩句,行隱喻,美刺,托寓,或以長篇的敘事捕捉定型的人物風景,於人情世故,於生死疲勞,對抗時間裡,空間裡的暴政──人類總相殘,天地恆無情。人不再執著於個人意志的擴張,而是旁及山水,自然,宇宙,旁及他人,民眾的死傷與憂傷。那是一個探詢自由,平等,博愛的時代。而在我所身處的時代,平等博愛,無限他者,這些一樣重要,甚至就是不變的真理,始終指引著思維意志的方向。
雖然,詩人的消亡是無可追蹤的。詩人集詩一冊,往往要耗費個三年五年,甚至七年十年。而若十年尚未集結,你以為他還在摸索變化,深刻沉潛,然而,若十五年後仍未有消息,你或已遺忘他的詩,而他的詩筆詩思,或許,早在第一年,第二年時早已放棄,轉移到了別的志趣,而這也無可厚非,容易想見。沒有人知道,沒有人告訴我,這是不是我的最後一首詩。我已一百八十多天沒有寫詩了。只能盡可能保藏我的詩心,錘鍊我的詩筆。詩筆可以理解,但什麼是詩心呢?詩的真實,與現實並不相容,雖然未必就不真。常常是,它更真,但迫於現實的壓力,詩人產生了自我的懷疑,於是詩心,如秋後的樹葉隨風消散,垂萎不復升起。
但詩不只是修辭,不只是隱喻或托寓。詩是人生,是一個人對人情世故的理解,在危難時刻的判斷,是人活在此岸的安慰,和對彼岸的憧憬。是詩,能從森嚴中透出波俏曖昧,亦能在炎涼裡認取清爽雋趣,使人有悠然自得的額外空間,使古今對話,供內外周旋──絕非用作品的豐碑去借貸,抵押,交換,取代人生。我們只有一個人生,只有一次人生。而人生的救贖是一種辯證,要在鬆緊之間平衡。當文學乾癟,垂萎之時,有紛紛人世的滋味可以灌溉;而當人生困苦緊張之時,也還仰賴文學的疏瀹澡雪。
所以我說,二十五歲後,不再有詩人了。沒有這個身份,也就滌除了這個疑心。寫詩的人,就只是一個普通人,偶現詩心,為詩一首,順應春來秋去,讓微風剝復一些落葉,催動一些根莖。因此,內外在的分裂可隨生長彌合,而現實的壓力本是人生的泥土況味,詩人不必再自我垂憐。
再也沒有詩不詩的問題了。穿過漫長的空洞,充斥時間之中,只有無限索引,一顆流動的心。
天才總是成群結隊地死去
活著的人,原諒太少
又遺忘了太多,不知道
天使就在我們之中
巧俊的人,精於卜卦,立命
哀怨身在淺灘,這一代不如前朝
壯志未酬,縱任私願已了,苦笑著
天才總是成群結隊地死去
狂狷之士,最後一刻鬆開了
握緊的手,悔悟於那人家
早已原諒了他,當十指
再緊握,天使就在我們之中
隱士,躍過了是非,愛恨的泥淖
難免要一同呼吸,清早的塵埃
夢中如遇至親,也將愕然驚醒
天才總是成群結隊地死去
憨人,那過熱,嗚咽的笑容
動作一絲不苟,始終不盡人意
忍受著眾人的體諒,他日夜淚流
天使就在我們之中
而我,辜負著他們而活
原諒得太少,遺忘了太多
如果當時的我早知道
天才總是成群結隊地死去
天使就在我們之中
二〇二五・十一 關渡、瑞穗、成功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