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書法與中國敘事傳統

【目 次】
自　序
壹　或筆或削以昭義與敘事傳統
第一章　中國傳統敘事學之理論基礎──書法、史學、敘事、古文與比事屬辭
一、從中西敘事學的交會談起
二、《春秋》為中國傳統敘事學之源頭
三、書法、史學、敘事、古文與《春秋》之教
四、結語
第二章　《左傳》鄢陵之戰與《春秋》詮釋學──以筆削昭義、比屬顯義為例
一、《左傳》敘鄢陵之戰與筆削去取以示義
二、「義經法緯」與《左傳》之歷史敘事
三、《左傳》鄢陵之戰與比屬以顯義
四、結語
第三章　《春秋》筆削見義與傳統敘事學──兼論《三國志》《三國志注》之筆削書法
一、《春秋》筆削與敘事傳統
二、《春秋》或筆或削與歷史敘事學
三、餘論
第四章　杜甫詩史與《春秋》書法──以宋代詩話筆記之詮釋為核心
一、孟啟《本事詩》與詩史觀之嬗變
二、杜甫敘事歌行與《春秋》書法
三、結語
第五章　杜甫詩史與六義之比興──兼論敘事歌行與《春秋》筆削
一、前言
二、杜甫詩史、《春秋》書法與中國敘事傳統
三、六義比興、抒情傳統與杜甫詩史之推見至隱
四、六義比興、抒情傳統與杜甫敘事歌行之微婉頓挫
五、餘論
第六章　洪邁《容齋隨筆》論《左傳》《史記》──以《春秋》書法之詮釋為例
一、前言
二、《容齋隨筆》論《春秋》書法之筆削與煩簡
三、《容齋隨筆》論《春秋》書法之直筆與諱書
四、《容齋隨筆》論《春秋》書法之屬辭與比事
五、《容齋隨筆》論《春秋》書法與六義之比興
六、結論
貳　比事見義、屬辭顯義與敘事傳統
第七章　屬辭比事與《春秋》宋學之創造性詮釋
一、從章句訓詁到義理闡發
二、屬辭比事與《春秋》微辭隱義之破譯
三、屬辭比事與宋元《春秋》詮釋學
四、屬辭比事與明清《春秋》詮釋學
五、《春秋》宋學與經典之創造性詮釋
六、古文義法、《春秋》書法、敘事傳統與屬辭比事
第八章　《春秋》「戰于鄢陵」與《左傳》之經典詮釋──以終始本末、重輕主從、華夷內外為例
一、《春秋》書戰與經典詮釋學
二、終始本末與《春秋》詮釋學
三、重輕主從與《春秋》詮釋學
四、華夷內外與《春秋》詮釋學
五、結語
第九章　《春秋》屬辭約文與文章修辭──中唐以前之《春秋》詮釋法
一、前言
二、《春秋》三傳、《孟子》之解經法
三、《春秋繁露》、《史記》之《春秋》詮釋法
四、杜預、徐邈之《春秋》詮釋法
五、劉勰《文心雕龍》與《春秋》屬辭
六、孔穎達、劉知幾之《春秋》詮釋法
七、啖、趙、陸《春秋集傳纂例》論《春秋》屬辭比事
八、結語
第十章　《春秋》屬辭比事與《左傳》敘事義法──以謀篇、安章、鍛句、練字為例
一、孔子之立義創意與《春秋》之取義
二、《春秋》或筆或削與詳略重輕、異同變常
三、《春秋》比事與前後措注、本末始終
四、《春秋》屬辭與曲筆直書、變文特筆
五、《春秋》約文與微婉顯晦、增損改易
六、《春秋》屬辭與言外之意、都不說破
第十一章　《春秋》《左傳》《史記》與敘事傳統
一、「敘事」釋名
二、《春秋》比事屬辭，為中國傳統敘事學之濫觴
三、《左傳》以史傳經，為歷史敘事之典範
四、《史記》善序事理，為敘事文學之開山
五、結語
第十二章　杜甫詩史、敘事傳統與《春秋》書法
一、杜甫詩史、《春秋》書法、樂府敘事與中國文學傳統
二、杜甫詩史與「屬辭比事」之敘事傳統
三、結論
附錄：葉政欣教授《春秋》、《左氏》學三書述評

【自　序】
《說文解字》云：「敘，次第也。」清段玉裁《注》：「次第謂之敘，經傳多假『序』為『敘』。」凡談吐行文之敘事涉及先後、次第、位序、編排、表述、脈絡者，其本字皆當作「敘」。《史記．太史公自序》稱：「述故事，整齊其世傳。」又云：「述往事，思來者。」敘事，司馬遷稱為「述故事」、「述往事」，西洋學者解釋為「講故事」，殆亦近之。
《春秋》為六經之管鑰，史學之大原，義理之先河，此皆學界之共識。然《春秋》可以為文章之宗、實開後世詞章之體，宋代徐積曾作提示，程大昌、王應麟，援引其說曰：
（《春秋》）其文雖簡而義盡，辭雖約而意深；一字之褒貶，足見聖人筆削之微；其辭體之高遠，蓋可以為文章之宗。
《春秋》之文，微而顯，約而博，實開後世詞章之體。
徐積著《春秋傳》十五卷，已佚。其觀點有二：一，《春秋》辭約義深，辭體高遠；二，《春秋》之文，微而顯，約而博，故以文章學、詞章體視《春秋》。《朱子語類》卷八十三，載朱熹之言亦謂：《春秋》「都不說破」，「蓋有言外之意」，實指屬辭約文之功夫，近詩歌語言之特質。
清代張自超《春秋宗朱辨義．總論》亦稱：「《春秋》全經合看，卻是一篇文字」；又稱《春秋》：「義理充實，血脈流通，直是千古第一篇奇文。」謂《春秋》全經16000餘言，為「一篇文字」；且推崇為「千古奇文」。則《春秋》作為中國敘事學之先河，注重「言有序（敘）」之法，體現屬辭比事之《春秋》教，辭章文學之色調，已不疑而具。
一、中國敘事傳統與敘事學研究
敘事，不止於講說故事而已，其中尤其重要者，當在事件安排之次第，辭文調適之先後。終始次第之安排，先後位次之調適，是所謂「言有序」之體現，即是中國傳統敘事學的核心。《春秋》、史傳、碑傳、樂府詩、小說、戲曲中，舉凡事件之演述次第，作刻意措置安排；辭文之表達先後，作巧妙調適設計者，皆得謂之「敘事」。清方苞說義法，所謂「法」指「言有序」，當正名為「敘」。敘事，一言以蔽之，即是「言有序」方法之如實體現。凡根源於過去，持續作用於後世或近當代者，方可稱為傳統（Tradition）。若借鏡西方敘事學理論，持以解讀詮釋中國傳統文化或經典，稱為敘事學研究，可；若敘事學而冠以「傳統」二字，名實不相符，則大不可也。
中國敘事傳統，紹述《春秋》，薪傳於《左傳》，體現於《史記》，會通屬辭比事之《春秋》教，著重終始本末之敘事。於是樹立經學敘事、歷史敘事、文學敘事之典範，蔚為中國敘事傳統之典範。如是觀點，兩岸三地、世界漢學界，未見有人提出。孔子參考魯史記，以作成《春秋》。漢王充《論衡．超奇篇》稱：「及其立意創意，褒貶賞誅，不復因史記者，眇思自出於胸中也。」所云「眇思自出於胸中」者，指《春秋》能成一家之言，其中有孔子「丘竊取之」之義。「丘竊取之」之義，微茫杪忽；藉由考察《春秋》或筆或削，或可得而知之。章學誠《文史通義．答客問上》所謂：「《春秋》之義，昭乎筆削。」其事、其文、其義，為組成《春秋》之三大元素。《禮記．經解》提出「屬辭比事」之《春秋》教。於是，筆削、比事、屬辭，遂成傳統敘事學之理論主軸。比事，有筆削去取，於是敘事有主從、詳略、異同、有無、細大、互見、偏載諸視角。屬辭，有因革損益，於是敘事有內外、重輕、曲直、顯晦、前後、繁簡、名實諸模式。比事與屬辭交織成章，遂成敘事藝術之神妙莫測。
自《春秋》、《左傳》、《史記》以下，傳統敘事學顯示：一切涉及故事之演述，大多側重屬辭約文之功夫，如次第之巧妙安排，先後之合宜調適等等。此種敘事策略，較諸西方敘事學，在根本於《春秋》之或筆或削，體現為比事屬辭之書法。舉凡先後、順序、位次，多有尊卑、貴賤、褒貶之指義。其後，轉化為歷史編纂、詩歌、散文、小說、戲曲之敘事文學、古文義法諸支派與流裔，亦皆致力於屬辭約文之修辭。傳統敘事學，觀明清學者評點《左傳》、《史記》，以及散文、小說、戲曲，足以知其大凡。反觀西方敘事學，探討的最基本要素，為故事、人物、觀點，和意義。以研究《左傳》為例，其敘事詮釋視角有四：（一）故事（story）與情節（plot）；（二）人物╱角色（character）；（三）敘事觀點（the point of view）與視角（viewpoint）；（四）主題（theme）╱意義（meaning）。由此觀之，西方之敘事學，較側重「事」，相當方苞古文義法所謂「言有物」之「義」。中國傳統之敘事學，自比事屬辭化出，其特色即方苞古文義法所謂「言有序（敘）」之「法」，程頤《春秋傳．序》所謂「時措從宜」，故頗重屬辭約文之措詞藝術。
當今學者研究所謂「敘事傳統」，大多踵步王靖宇為主之西方敘事學。如楊義：《中國敘事學》，傅修延：《先秦敘事研究》、傅修延《敘事：意義與策略》；甯稼雨主編：《中國敘事文化學叢書》，董乃斌主編：《中國敘事傳統研究》、董乃斌著《中國文學敘事傳統論稿》，李隆獻著《先秦兩漢歷史敘事隅論》等皆是。稱為比較敘事學之研究，可也；若稱為「傳統」敘事學，未免名實相違。
二、《春秋》書法與中國敘事傳統
《春秋》，為經學敘事之左券；《左傳》，為歷史敘事之典範；《史記》為歷史敘事、文學敘事之星宿海。中國傳統敘事學，濫觴於《春秋》，發皇於《左傳》，而大成於《史記》。自《春秋》，而《左傳》，而《史記》，而史傳，而漢魏樂府、而敘事歌行、而碑傳，而古典小說，而元明清戲劇，要皆濫觴於「屬辭比事」之《春秋》教。
《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太史公曰云：「《易》本隱以之顯，《春秋》推見至隱。」孔子作《春秋》，其中，「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輒出以忌諱敘事。朱子感歎《春秋》難知、不可曉者，以此。《朱子語類》引朱熹說：「《易》與《春秋》，天人之道也。《易》以形而上者，說出在那形而下者上；《春秋》以形而下者，說上那形而上者去。」以《孟子》之《春秋》學觀之，其事、其文，為「形而下」之器，即「言有序」之法；其義，乃「形而上」之道，乃「言有物」之義。
換言之，《春秋》之義，為「形而上」之道，蓋藉由「形而下」之屬辭比事諸「法」，乃能清楚表述。故章學誠謂：「載筆之士，有志《春秋》之業，固將惟義之求。其事與文，所以藉為存義之資也。」由此觀之，舉凡有志《春秋》之學者，首要職志，皆在推求《春秋》之指義。辨章學術，考竟源流，《左傳》《史記》諸史傳，唐宋以降諸小說、戲曲之敘事文學，無不講究推求指義。「惟義之求」，遂成為傳統敘事學之終極追求。「形而下」之屬辭比事，則即器以求道之津筏。
清顧棟高《春秋大事表．讀春秋偶筆》，稱引韓昌黎（〈贈盧〉）詩云：「『《春秋》三傳束高閣，獨抱遺經究終始。』『究終始』三字最妙，此即比事屬辭之法。」案：中唐詩人盧，兼擅《春秋》，著有《春秋削繁》十卷，為啖助趙匡新《春秋》一派。不信《三傳》，主張以經治經，可以如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所云：「無傳而著，無事而顯」。捨傳求經，開啟宋學創造性詮釋《春秋》之學風。
以經治經，無傳而著，確實可以探求80%左右之《春秋》書法，其餘20%，仍有必要參考《三傳》。學者欲以經治經，無傳而著，綜要言之，大抵有三大法式：（一）或筆或削以昭義；（二）比事屬辭以顯義；（三）探究終始以求義。學者詮釋《春秋》，解讀中國敘事傳統，或選擇其一，或兼容並重，多有助於探求大義指歸。推而廣之，中國傳統敘事學，苟能參考借鏡三大法式，則以經治經，不向外求索，藉以探求史義或文心，多怡然理順，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