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心平氣和的時刻
想說說我的母親。我的母親是個急性子,在這一點上,我遺傳了她的脾氣。童年時代,我旁觀她匆匆忙忙地吃飯,匆匆忙忙出門去做兼職,這一切都是為了養家糊口。她其實在五十歲就退休了,但她閒不下來,又去找了一份工作,一做又是十年。到了六十歲的時候,她終於徹底歇下來不上班了,悠閒的時間多了,她反而有點手足無措。我建議她在小區裡面多逛逛,我們家所在的小區,綠樹成蔭,花鳥池塘,一應俱全。她答應了。日子如流水,繼續流淌著。一天,母親回家時手裡拎著一串金色的枇杷果,果子圓潤,色澤可愛。她問我:“想不想嚐嚐?”
我問她:“這是從哪裡得來的呢?沒看見門口的水果攤賣枇杷呀?”母親告訴我,原來小區裡的枇杷樹已經成熟結果,對面樓棟的鄰居搬來梯子,摘了好多。那位鄰居跟我的母親年紀相仿,看到我的母親在旁邊觀望,就跟她攀談起來,還給了她兩串。
母親說:“沒想到這枇杷味道還不錯。”看著她滿臉的愜意和欣喜,我也為她高興。我心中明白,她的快樂其實不僅僅因為吃到了枇杷———看別人摘枇杷,跟鄰居閒聊,欣賞春夏之間的花草樹木,諸如此類,終於使她變得緩慢從容,心平氣和了一些。
有一年冬天,我到北京為工作的事情忙碌。一天清晨,我很早就起了床,看了當天的行程,我有點兒皺眉。中午之前,先要去中央人民廣播電台錄製節目專訪,下午再趕到北京師範大學做講座,晚上則是去參加騰訊的《星光大賞》。每一項活動都很重要,時間都很緊湊。安排活動的工作人員發來短信息催問我:“沈老師,起床了嗎?我已經出發來接您了。”
我當時獨自坐在酒店的床邊,看著北京灰濛蒙的天空,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這真的是“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間,終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閒”。
這幾句出自台灣音樂人李宗盛的《凡人歌》,是他還很年輕的時候寫的。李宗盛後來能夠寫出《山丘》這樣深入人心的歌,應該是得益於對日常生活細緻入微的體察。
感嘆歸感嘆,事情還是要做。吃過早飯,抓緊時間出門。偌大的北京城,堵起車來很糟糕,所以提前出發。
路上果然堵車,好不容易趕到央廣大樓,距離約定錄節目的時間只有十分鐘了,傳達室聯繫主持人的時候,陪同我的工作人員急得滿頭大汗。過了三道安全檢查,終於來到了錄播室,主持人海濤一見面就說:“放心,不用急,我們就是隨性地聊一聊。”
如此這般,甚好。我們聊看過的小說,聊魯迅對金錢的看法,聊我家人的尋常趣事。不知不覺就聊了一個多小時。因為都很放鬆,聊的過程挺開心的。
至於大學裡的講座,在開始前,朋友帶我去吃了附近的烤魚。那家餐廳頗為有名,飯菜清香濃郁,十分美味。講座這種事情,只要自己別太正襟危坐,板著臉講大道理,其實並不辛苦。來聽講座的人,有學生,也有教授,放鬆談談自己的所思所想,交流起來,不經意間就會收穫很多驚喜。譬如,現場來了三個阿姨,她們相約一起來北師大聽人文講座,吸收知識,並準備結伴投身於公益志願者組織。
晚上叫了一輛出租車,從一個城區到另一個城區,整條大街人山人海,圍得水洩不通,我只得步行了幾公里,才得以抵達會議中心,進了《星光大賞》的會場。我從來沒有追過星,但既來之,則安之。很多大牌明星陸續出場。現場近距離看著這些明星的一舉一動,通過他們微妙的表情和動作細節,我忽然理解了那些熱情的粉絲。明星們風姿萬千,或英俊灑脫,或嫵媚鮮妍,或詼諧幽默。有一位知名影業公司的老總,頒獎時稱讚一個年輕藝人“日漸穩重”,從小男孩長成了成熟男人,更有氣度了。這些人物,離開了影視圈的角色,也有獨特的個性和光彩,細細琢磨,很有意思。
一天的事情統統做完,訪談和講座的效果都很不錯,還看到了精彩的表演。那天深夜回到酒店,確實有些勞累,但我心中一片平和暢快。
生命中的從容,源自自由開放的心性。如果一個人活著,看不到內在的本質,被表象所迷,難免心急火燎,五內俱焚。經歷的種種事情,會給我們帶來豐富的體驗。追求有意義的人生,中間過程的煩瑣,是應當直面的。前段時間,看到動漫大師宮崎駿的一段訪談視頻,宮崎駿老先生一邊手繪圖畫的線稿,一邊嘟囔著:“煩啊,好煩。真的好麻煩!”
我當時忍俊不禁,笑了半天。宮崎駿老先生七十多歲了,享譽世界,他的那些瑰麗童心的作品打動了無數人,也包括我。視頻中,宮崎駿老先生接著說:“你說什麼好煩?總之就是好煩啊!但在世上做著重要的事情,就總是會很煩。”是啊!人生如此,沒有人能夠免除煩惱。宮崎駿抱怨的時候,並沒有停下筆……。美食之於廚師,圖書之於作家,歌曲之於歌手,都是一樣的。
這就是人,看似矛盾,其實統一。
這即是“觀照自我”,以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江上波浪滔滔,一葉扁舟出沒其中,穿過疾風大浪,抵達浩瀚寧靜的深海,憑藉的是我們自身的控制和修持。
有了這樣一個宗旨,我們自然“靈臺清明”。外界煩擾再怎麼顛倒眾生,我們自己且心平氣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