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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漫博
孤寂星球,熱鬧人間

孤寂星球,熱鬧人間

  • 作者:呂政達
  • 出版日期:2011/01/07
內容連載 頁數 2/5

我仍常想起外祖母的那張空床,只有卡片註寫一組號碼,一張病人不在的空床,首先聯想起:「病人到那裡去了呢?」喜悅與不祥的兆頭在此咬嚙,答案懸擱:她出院了還是送到……眼睛瞄向走廊後方,另有道出口。床是空的,卻占滿我對醫療和疾病的想像。

也常想起那次童年好友跌斷腿,我拖延數月才前去探望,手捧花束,同樣看見一張空病床,一組號碼,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探病,心內緊張,如弓搭在提琴上的奏鳴曲懸宕等待轉折,指著床問來換床單的護士:「他……他呢?」護士頭也不抬,料想早習慣同樣的問題:「出院了,不然還有什麼?」

還有什麼?我自己漫長的慢性病,如走進午後的長廊卻怎樣也走不出去,波斯貓腳步輕緩,血糖繼續竄流和循環,我開始擁有一組號碼,註寫在愈積愈厚的病歷上,定期出現,等候診號,等醫生看完驗血報告,問完問題,默默地在紙面書寫英文字。從病患坐的位置看像是音符,是醫生把我體內的歌騰寫在病歷表上。我問:「醫師,那真的是音符嗎?」「嗯。」醫生說:「這是藥的名字,我想再給你加一粒,一天吃六顆藥。」還有什麼?我仍相信我的號碼、病名和藥名可以演奏,像約翰凱吉將星星的順序位置譜曲,交由西塔琴演奏。我的病演奏起來會像什麼感覺,多病的舒曼或激昂的貝多芬,對位賦格或隨興的爵士樂,鼓點陣陣,隨後層層疊高,成李斯特的前奏曲?

李斯特會說,還有什麼,人生就是一首等待診號燈亮起的前奏曲。我希望能夠學會飄浮,然後只留下一張空床和一組號碼,註寫在空白的病歷本,讓所有探望的人撲個空。

「阿嬤,怎樣才能學會飄浮?」陪外祖母看檢驗報告那次,我忍不住問這個問題。「什麼?」外祖母從沒有聽清楚我的問題,我想那也是九十歲的特權。她的髮從太陽穴向後梳攏,綴上髮夾,再在腦後梢挽髻。我不記得她曾更換過髮型,但白,如白雪覆蓋整座山頭,搭配淡紫印花布旗袍,外加乳黃無袖襟裝。在外祖母家廳堂的黑白相框,仍舊滿頭黑髮的外祖母也穿一式一樣的衣服,面露幸福笑容,與年輕的外祖父一起看向鏡頭。外祖父的手搭著她的肩膀,我總以為那時她想轉過頭去。

等候診號,她陸續轉過頭,向認識的人打招呼,問一下近況,穿越別人的疾病。一名婦人向身旁同伴介紹:「阿嬤九十歲了。」啊,從後排座位發出這樣的驚嘆音:「WU─SO」,長長落下。

外祖母回過頭,望向那聲音,另一座白雪覆蓋的山頭,「妳不能用WU─SO,這是懷疑的語氣,很不禮貌。」我坐在後頭,忍住笑意,覺得像兩個老人返回少女,正在爭辯一件腮紅的顏色。說話的人於是伸出多皺紋的手,來拍外祖母肩膀。外祖母不吭聲,挺直背,白雪的山頭向診間移動。心頭擱著氣,她的行走仍像飄浮,那是九十歲的特權。

往後歲月,我繼續練習飄浮,向天空的方向躍去,來自外祖母的啟示,像她變過最神奇的魔術,外祖母飄浮在我的夢境,雪白的頭轉過來問:「那邊風景比較漂亮,你要一起來嗎?」像個祕密間諜坐在候診室角落,我聆聽他人體內的疾病,猜想他人也在偷窺我的,想竊走我的血,我體內磷光般發亮的糖分。

曾經有過的時代,湯瑪斯曼的《魔山》裡,病患彼此刺探,肺結核病人把X光片放在口袋,癌症病人藏起自己的報告書,鎖進保險庫,然後忘記密碼,以為疾病會自動撤防。我不知道湯瑪斯曼如何看待血糖,他早晨起床,吃不吃德意志的杏仁餅?

「妳有糖分嗎?」一次回診,我禁不住問守在一塊黑森林蛋糕前的女子,想告訴她關於我的故事。女子猶豫看我,果決拈起蛋糕,塞進嘴巴,露出禪宗的拈花微笑,教外別傳,我們無言相視。

卻從南方傳來外祖母病重的消息。清晨,送進小醫院,醫生診斷為心臟病。長期照護外祖母的舅舅打電話和媽媽商量,如果再惡化,要插管或放棄急救?我和媽媽趕回探望,建議換家大醫院。舅舅眼神黯淡,說他到王爺廟擲筊,得到的神意是外祖母年事已高,不能再移床。他們開始打掃舊厝廳堂,買該備的衣襪,準備辦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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