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文學論戰,並不簡單
蘇碩斌(國立臺灣文學館館長)
文學論戰,並不簡單。臺灣歷史中,驚動到兩大票文學人扛筆相搏,都絕非賞析感覺之層次,而總是文字承載的思想、作品引領的實踐,以致挑動了對整個社會人民的訴求,而成為政治風暴的前哨星火。
國立臺灣文學館是一座博物館,負有典藏一手史料的責任,然後得以縱觀臺灣文學的潮起潮落。文學並非抽離時空的飄緲文字,文學論戰的吵架辯詞、作品範例,真的都是時代的感覺結構。雖然文學論戰多半只是在報紙副刊飄過而看似雲淡風輕,但其實一次又一次,臺灣人的腦袋總是先在文學顯露不願墨守窠臼,試著個別叫陣,繼而群起而鬥,然後戰了又戰,才走到今天思想自由奔放的樣子。
臺灣史上的首次文學大論戰,算來也將近一百年。共同居住在這塊島嶼之上的文學人,不斷在思考文字的社會作用,是否根著鄉土?能否貼近生命?要為大眾或菁英?心向中國或本地?有所不服,叫陣來戰,幾個類似的主題彷若封印臺灣的咒語,歷經將近百年,答案卻還在摸索。
這一本《不服來戰:臺灣文學論爭特輯》,緣自國立臺灣文學館的特展,我們從史料摘取這些論戰的精髓呈現給思考臺灣內在心靈的人,當然也知道展覽有期限,但思考無止時,因此,出版這一本書,希望延伸特展的生命內涵。書中集結了展覽現場影像、典藏展品細部、論戰精彩摘句,再邀請專業學者深入每一個論戰的時空內涵。看著一百年來臺灣人無私的思辯勇氣,我們回望文學的過去、更能堅信臺灣的未來。
空想妄想,不如好好吵一場
林佩蓉(國立臺灣文學館研究典藏組組長.特展策展人)
為了一發心中塊壘,一吐心中不快,文人在報章雜誌上,你來我往的口沫橫飛,刀劍亂舞。這些文人都是「運動狂」,1910年代末期臺灣新文學運動發展以來,在鄉土議題上爭論,表面上是語言的用法,用什麼文字呈現,骨子裡總有著「我是誰」、「臺灣何以是現在的臺灣」等質問。臺灣應該是什麼樣的臺灣,黃石輝等人企圖用文學來回答這個大哉問,只是他或許沒料到,這一題讓他成為鄉土文學論戰、白話文論爭的旗手。
在論爭往返的文章裡,他們稱乎對方為「先生」,在陷入漫罵、情緒宣洩之前,努力持守著理性,仔細的論辨對方的質疑。被對手稱為「運動狂」的石輝先生,從1930-1933年都圍繞著這樣的核心:「我們所著眼的,是臺灣的大眾,並不是單單替你們有錢人設想的,這點你總要明白才行。」,〈所謂「運動狂」的喊聲──給春榮克夫二先生〉,對著邱春榮、林克夫的批評,石輝兄直接打開他的階級意識,為左翼文學喊出幾聲。「臺灣語言多粗鄙」嗎?「難免失去美感之嫌」嗎?哈哈!我們正亦為著這一點,打算用臺灣話的文學來造成文學的臺灣話的啦。世間人為著自己的老父有時走錯路,便應該想方法去矯正其心理和行為,卻不應該因為己的老父不好,便去認別人做老父的啊!
想像著黃石輝扶案在桌,澎湃的心催逼他一字一句將熱情、憂慮、渴望、理念都傾倒在稿紙上,振筆疾書,想著他自己曾經說過的「你的那枝如椽的健筆,生花的彩筆,亦應該去寫臺灣的文學了。」這是黃石輝在歷經臺灣新文學運動興起,新舊文學論戰後,所發起的感嘆,在1930-1933的時間裡,他迎對邱春榮、朱點人、林克夫、廖漢臣等人的批評,心裡在意的究竟是什麼?撰寫展覽文案時忍不住這樣揣測,發起了一篇〈怎樣不提倡鄉土文學〉,揭開臺灣人在這塊殖民地上的痛處,從此掀起文學史上赫赫有名的「鄉土文學論戰」,影響所及恐非石輝兄當下所料想到的。但不可否認,文學與土地、身份、階級與認同,是如此緊密相連,臺灣文學自開展以來,無論古典或是新文學,都用創作驗證了這樣的關聯。那麼,石輝伯提問的「你是要寫會感動激發廣大群眾的文藝嗎?你是要廣大群眾的心理發生和你同樣的感覺嗎?」,如此振奮人心的語彙,像極了左翼運動者的怒吼,階級!資本!我們的大眾在哪裡?想必任何關心文學的人,都會受到激勵。然後被石輝兄接下來提出的用「用臺灣話寫成各種文藝、增讀臺灣音、描寫臺灣的事物」而大受刺激,贊同、不贊成,都非得好好說一說不可。接下來關於語言的表音、表義、結構,文字的發展、變化、建構,以及串流在語言、文字底層的民族情感、主義思潮、身份認同在論爭的雙方開始被論述,臺灣文學得以在這樣的情況底下,發展特有的本質,獨特的風格。
那是一個大多數文人都不想迴避社會責任的時代,1930年代,繼狂飆的文協年代之後,再一個風起雲湧,由臺灣本土所燃起的運動之火,以論爭的方式,開展下一個建設。
臺灣文人一直都知道,若要空想妄想,還不如好好吵一場,這場「不服來戰」特展文案就是在這些運動狂的精神感召下,逐步完成。如今為這場圖錄再說幾句,就搬出石輝兄,寫寫幾句。論爭沒有結論,結束有其侷限與苦衷,走進博物館看文人的吵架,同時也一定可以看見,文人以文學之筆記錄地土上的痛、糾結、掙脫而作的一切努力。
激戰的筆,燙手的心
朱宥勳(作家,特展文字統籌)
生活在社群網路極為活躍的當代的我們,對於「筆戰」絕不陌生。你或許也曾一時因為什麼議題而激憤,在網路上與某個不知名的網友大打出手;或就算你天性溫柔,也一定多少旁觀過別人的鍵盤火花。在這樣的時代,來重溫台灣文學史上的「筆戰」,正是最「著時」(tio̍h-sî)的議題。
因此,當我知道國立台灣文學館要籌畫「不服來戰:台灣文學論爭特展」時,心底不禁暗喊了一聲:幹得好啊!也正因為有這樣的激動,所以當台文館邀請我參與展場的文案潤飾,以及「展覽圖錄」(也就是你手上的這本書)的邀稿編寫時,我也就無法以能力不足推辭,戰兢接下了。
「不服來戰─臺灣文學論爭特展」以「戰語言」、「戰身份」、「戰西化」、「戰鄉土」、「戰課綱」等五大核心議題,將百年以來的重要臺灣文學論爭事件化為各式具體場景展出。受限於展場展示手法及空間的天然限制,展場中勢必僅能對各個論戰提綱挈領,略微陳述,而無法深入介紹各個論戰的脈絡及意義。
因此,這本「不服來戰─臺灣文學論爭特展」的圖錄,便在展場文案的基礎之上,邀請學者、作家針對各個重要論戰進行評介。全書分成兩大主軸,其一為展場文案及展出文物之圖像;其二則為學者、作家所撰寫的專論。原則上各篇專論以四千字至五千字的篇幅,每篇介紹一個或一小群彼此關聯的文學論戰。由於此一圖錄以「面向普通讀者推廣文學觀念」為核心,因此除了學術的正確性之外,也力求文字清晰易讀,盡可能避免過多艱澀的理論鋪陳。
上述文章與「不服來戰─臺灣文學論爭特展」所提及的各個論爭大致重疊。不過因為篇幅較為廣闊,因此也特別加強補充了幾個論戰,補足更完整的文學史視野。如蔡林縉所撰之〈雙陳故事:陳映真與陳芳明的跨世紀論戰〉和鄭清鴻所撰之〈那些年,幾場「被消音」的文學爭論:「台語文學論戰」的前世今生〉,在展場上都沒能有太多表現,但幸有台文館規劃出版之本書,而能有更廣闊的篇幅來探討。
此外,展覽文案設計了「由新舊文學論戰開始、國文課本的文白之爭結束」的結構,顯示過去一百年來文學議題的「進展」與「未竟」,指向未來的文學議題。為了呈現這樣的「指向未來」之結構,我們特別邀請了參與「文白之爭」的代表性作家廖玉蕙,以親臨論戰現場之作家的身份,撰寫了〈高中課本裡文白比率拍版定案後的思考〉。以全書結構而言,此前十篇專論均為後設性的文學史陳述,第十一篇的〈高中課本裡文白比率拍版定案後的思考〉則轉以「事件發生中 / 參與者發聲中」的視角來鋪陳。
「不服來戰─臺灣文學論爭特展」以「論戰」來呈現台灣文學史,本身即饒富意義。本書的出版,不但是為了留下展覽紀錄,也具有盤整百年以來文學發展,進而以此展望未來的意義。此刻出版「不服來戰─臺灣文學論爭特展」圖錄至少有三個意義:
一、「文學論戰」呈現了過去作家們思辨的軌跡,而就在這些軌跡的延長線上,我們可以看見「今日之台灣文學何以是台灣文學」,甚至「今日之台灣何以是今日的台灣」。我們此刻的榮景與困境,都可在歷史中找到線索,也或許能因此指向未來。
二、過去一百年的「文學論戰」,在「事件」的層次上雖然已經「過去」,但作家們所爭辯的問題,都仍能成為未來文學發展的參考座標;他們的暫時性結論,很可能正是下一代文學發展的問題化起點,「過去」卻並不「過時」。
三、面對新媒體時代更加活躍 / 更加激烈的輿論環境,「文學論戰」的過往,可以提醒我們「筆戰」改變思想、乃至推進歷史的可能性,也可讓我們從「筆戰」及其後果的思辨中,反省它的局限性。
台灣社會有東亞文化的遺風,常有「以和為貴」的風氣。然而,即便在這樣的氛圍下,作家們仍然有不得不揮筆迎戰的時刻,而連綴成了百年的文學論戰史。他們激動的筆端,其實蘊含的是跳動的心:正是因為對文學有所信仰,所以有所堅持;正是因為對文學的熱愛熾烈,所以難免互相燒灼。
或許借用郭松棻的小說〈向陽〉中的名句,更可以狀摹這種熱切:「他們吵架時,不時出現某種刀鋒般的智慧,精華異常,然而卻只能用來傷害彼此。」這話原文說的是伴侶之間的相愛相殺,但我在編潤「不服來戰」相關文字,重溫前人的激戰、重讀本書作家、學者們深刻評介論戰的文字時,腦中不斷縈繞的,卻是郭松棻的斷語:「他們就固守自己的陣營,絲毫不相讓。他們還太年輕。他們要活得像一場暴政。他們都有一顆滾燙的心。他們對自己,就像對對方,都亮出了法西斯蒂。現在你在台北很難找到這樣燙手的心了。」
最後,感謝所有參與之作家、學者戮力協助。台灣文學的論戰仍有許多議題和細節值得探索,限於篇幅,難免掛一漏萬。希望此次階段性的成果能夠拋磚引玉,繼續深化大眾讀者對台灣文學的理解與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