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推薦序 ] 最難的就是面對自己的雙重標準
中山大學生物科學系副教授 顏聖紘
直接說結論,如果你喜歡寵物、喜歡野生動物、關切生態保育、支持動物福利,也憂心寵物與野生動物的衝突,那麼你一定要讀這本書,因為這本書把所有的問題娓娓道來,沒有控訴也沒有咒罵,也沒有要你選邊站。大家應該會有耐心看完看懂,並理解所有的觀點。
雖然我的研究領域不真的聚焦在動物福利,但因為這些年有部份的研究精力擺在野生動物的貿易監測與管理上,所以我不只接觸了幾乎所有可能在寵物市場(以及其它商業用途)流通的物種、相關社群、學者專家、以及政府相關單位。在研究與分析議題的過程中我們發現不同社群的人們對待動物的態度差異所引起的衝突是非常多元的。
或許你曾經聽說過流浪動物權益團體和野生動物保育團體之間的爭執,例如「流浪動物不應該被餵養,應該被收容以免繼續在外傷害野生動物」。或者也有人主張「流浪動物應該被餵食,才不會去傷害野生動物,或者變得能信任人類,使之有可能被救援與收容」。乍聽之下好像都有道理對不對?但是實際上的問題比這兩造的衝突還大得多。
有些人主張人類不應該圈養甚至是接觸任何野生動物,因為人類對野生動物的禁錮會危害牠們的生命、傷害牠們的族群,還會危害棲地環境,造成動物的滅絕。這類相對極端的主張者為了讓自己的主張看來有道德高度,因此有時也會成為絕對的素食者以鞏固其「不傷害任何動物」的道德訴求。然而當我們對生物對外在環境的感知瞭解得更多,對非動物生物回應刺激的理解更多,甚至放寬了「行為」的定義時,這類「什麼都不要碰,也希望大家都不要消耗任何自然資源」的過高陳義就會變得過份孤高而不可行。
然而有些人則主張人類可以利用生物資源,但是對於食用(或毛皮、使役等)經濟動物、寵物,與野生動物有著完全不同且界限模糊的態度。例如一邊欣賞活蝦活魚幾吃的烹調技巧,二方面疼愛自己的小狗,但三方面又覺得獵殺知名珍稀動物很殘酷。
還有一些人則主張所有生物資源都可利用、可接觸、可圈養,無論是任何用途,其最高指導原則就是永續性與顧及動物福利,然動物福利的實踐與操作則需要基於科學證據與實務,而非情感讓的依附與取捨。
大家認為是那一類人最多呢?很可能是上述的第二類。第二類人的各種主張被分別擺在不同場域,例如餐廳吃活蝦、家裏養小狗、在社群網路上為獵殺長頸鹿掉淚或按怒,都是合理的。但是當公部門要制定法律與政策來維護生態保育與動物福利時,那個原則和細節應該要聽誰的?是現下社會中某群聲量大的群眾的情感訴求?是科學家的建言?還是各類NGO的倡議主張?
事實上就算在各種動物愛好者的社群內也有各種衝突。好比說喜歡鳥的人就分為愛拍鳥而不養鳥,以及愛養鳥但不拍鳥的。愛拍鳥的呢,又分為討厭誘拍與認為誘拍無所謂的。愛養鳥的人呢,又分為養鳥應養在大鳥籠、養鳥可養在小鳥籠、養一養可以煮來吃,或是養鳥純粹是營利事業這樣的差異。再說到魚。有人認為認為魚類就是食物,所以為什麼還要顧及魚類的保育還是動物福利?網上不都說魚類記憶不超過幾秒嗎?牠們怎麼可能會有複雜情感和高智能?有意思的是,許許多多的觀賞魚,尤其是中大型魚類在原產國都是食用魚。這就好比虱目魚被小心翼翼地被運送到歐洲去養在大型水族館是一樣的道理。若我們在歐洲的水族館中看到成群的虱目魚游泳時,究竟會對其體型之美發出讚歎之聲,或希望水族館能當場提供虱目魚大餐來招攬觀光客?再說到昆蟲,對某些昆蟲愛好者來說,昆蟲就是寵物,但是對爬蟲愛好者來說,昆蟲都是寵物的食物。所以對待昆蟲當然就不必「太好」,反正牠就是會死?
所以人類之所以會親近與接觸各種動物的原因是非常多元的,絕對不會只有近觀(寵物)或遠觀(自然觀察),還有我們利用自然資源的各種需求與慾望。在這種情況之下人類究竟要對那一種動物比較好?比較在意那一種動物?就絕對會受到時代思維、社會氛圍、當代論述、科學發展、和某些動物在特定社會中所扮演的角色而定。也就是說這本身就是跨越時空與文化的議題,也因此我們很難使用某一個社會所發展出來的論述來宣稱其「普世性」,進而指導所有的人類社群應該怎麼同時實踐動物福利與野生動物保育。尤其當野生動物越來越容易因為各種需求快速進入類社會、越來越容易被馴化與改造(例如分子育種),但馴養動物又越來越容易因為人類的不小心與蓄意而再度進入城市或野地繁衍,然後變成令人頭痛的入侵種或危險動物,甚至成為致命疾病散播的根源。
環顧整個出版市場上談論人類與動物關係、談論人類如何在情感讓依附寵物、談論人類如何傷害野生動物的書真的很多很多,但是能夠揭露與分析這些議題之間衝突,並且提出調合衝突建議的著作卻非常少。
人類因對動物的愛或需求而圈養、改變與佔有動物具有長期的歷史,然後人類對各種圈養動物、馴化動物、與野生動物有著難以自圓其說的雙標態度實在是令人尷尬。我們每個人對各種動物都有自己的偏好與偏見,但是政策與法律卻不應該服務聲量較大群眾的偏好。因此透過此書,我們可以明瞭與面對這樣的偏好與偏見,並透視動物福利與生態保育因為「愛」而所帶來的問題。我想這的確是讓人類社會更接近善待與面對其它動物的重要一步。
[ 導讀 ] 在矛盾中打造環境友善的寵物文化
台灣師範大學生命科學院優聘教授 林思民
趕在時限之前,編輯部發信催促我為這本書寫段導讀,沒想到原本的規畫竟然被「烏龜」和「海豹」打亂了行程!那幾天我們忙著舉辦一場「證明烏龜能算數」的記者會。實驗室剛剛出爐的研究發現,台灣水族市場上最常見的斑龜,竟然能分辨9和10的數量差異。既然人類長期低估了爬行動物的智能,也非常可能低估了牠們對痛苦的感受、對環境的挑剔,以及圈養下的各種心智需求。一週之內高潮迭起的第二件大事是:東北角海岸竟然出現了一隻野生海豹,在漂滿了垃圾與船隻的漁港裡悠游。事件發生之初,相關單位誤以為它是一隻圈養下逃逸的外來種,意圖將海豹拘捕到案,而海豹一溜煙就脫離了圍捕的行動。但根據後續的考據,這或許是台灣海域有史以來第三筆極為珍貴的鰭腳類海獸紀錄;而這些跨洋的擴散行為,都只是野生動物隨著時令與洋流正常的族群波動。
這兩件事的共通之處是:對於犬貓以外的動物,不管是心智能力或是生態行為,我們的了解都極為匱乏。當一隻過去只能在海洋世界看到的神獸,以牠真實的野外面貌出現在大眾面前,我們又顯得如此不知所措。很遺憾的是,在過去數十年之中,全球毛小孩的直線上升,而野生動物的數量與物種卻直線下滑。在本書的第一章之中明確指出,地球上野生脊椎動物的總數在過去半世紀內減少了一半以上,而同時期的犬貓寵物卻增加了一倍多。藉由毛小孩給予的慰藉,我們滿足了對動物的親愛與好奇之心,並自以為我們開始瞭解動物的日常舉止。但事實上在這個地球村之中,還有數以百萬計的其他物種與我們共存。由於缺乏正確的指引,大多數的民眾把自己對動物的想像限縮在貓狗身上,而對「野小孩」的劣境與痛苦一無所知。
毛小孩是天生的殺手。根據研究人員的估計,貓每年在美國殺死13億至40億隻鳥,超過200億隻哺乳動物。在人類有歷史的科學記載之中,貓已經造成超過63個物種滅絕(第三章);而狗造成的問題緊追在後(第二章)。第七章呈現的驚人數據告訴我們:犬貓在地球上耗用的動物性蛋白質總資源量,已經超越絕大多數國家的人民,僅次於美國、中國、俄羅斯與巴西;蓬勃發展的飼料產業甚至開始影響大環境下的畜牧與漁業規模。受迫於犬貓在野地長期的掠食壓力,目前苟延殘喘的則有超過600個瀕危物種。我在大學課堂中開設的「保育生物學」會明確地告訴你,這些事件大多數發生在各大洲的島嶼環境;同樣身為島嶼居民的我們,真的不該繼續掉以輕心。
跟犬貓相比之下,兩棲爬行動物對食物的能量需求較低,似乎也更不耗損地球資源。近年來以兩爬作為寵物的飼主呈現明顯的上升,這能否讓我們更安心一點呢?真正的答案仍然讓人擔憂。我望向辦公桌上的三隻球蟒;這幾隻動物來自不同的救援單位,但是都是因為前任飼主的粗心,而誤入了城市叢林。令人慶幸的是這些人工繁殖的品系在台灣並沒有入侵的疑慮,而且牠們已經找到了終身的歸宿。然而,相似的事件在美國卻造成完全不同的劇情開展。牠們粗壯肥碩、性格憨直的親戚緬甸蟒,隨著寵物貿易入侵了佛羅里達州的沼澤,帶來的是生態系全面性的災難(第四章)。在同一段時期,蛙壺菌與蠑螈壺菌則隨著實驗動物與寵物貿易襲捲全球,造成全世界兩棲類的浩劫(第五章)。過去這幾年,我將大部分的課餘時間用於探究台灣的異寵(泛指犬貓、鳥禽之外的動物類群)、牠們的飼主與社群文化、以及背後牽涉的野生動物貿易與繁養殖問題。很明顯地,對大多數人來說,飼養寵物提供了身處都市之中渴望接近自然的窗口。但是當不對的物種放置在不對的場域,進而影響到原生的物種,就會成為災難的來源。
「所以,我們再也不要養任何寵物了,是嗎?」如果閱讀完這本書之後,諸位讀者推導出一個這樣的結論,那就太令人遺憾了。我想這並不是作者的目的,也不是我讀完這本書的結論。是的,我們都知道龐大寵物產業背後的嚴重問題;但是也有許多人正在謀求更佳的解方。例如,人類與生俱來的「親生命性」(biophilia),能不能提供正面的幫助?「生物多樣性」概念的倡議者愛德華.威爾森在四十年前提出這個想法,用來解釋人類與生俱來親愛、好奇、進而想要照養這些動物的天性。直到如今,即使您造訪的是一個最偏遠、物質資源最貧乏的部落,仍然可以從孩童手上餵養的動物看到這樣的性格。或許從一萬多年前第一個收養家犬的部落開始,這個特性讓部族演化出競爭上的優勢,從而開啟了雞犬相聞的農業文明。只是,曾幾何時,隨著寵物事業的興盛,隨著犬貓的足跡散布全球,地球上的生物多樣性組成掀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如今,我們確實有機會將船頭扶正。身為台灣猛禽研究會的志工,我每年總有幾天站在保育活動的攤位上,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加入支援野生動物的行列——有人牽著熱情的小狗,有人肩上站著喧囂的鸚鵡,有人在衣懷裡藏著溫馴呆萌的小蜥蜴,有人手提著寵物箱,裡面裝著幾隻沉甸甸的大蟑螂。本書的作者相信,飼養寵物的族群最有可能加入野生動物保育的陣營,成為野生動物保育不可或缺的助力(第九章、第十章)。從現場參與活動的多年經驗,我完全贊同他的看法。只是,我們必須能讓各類群的飼主建構更好的飼養文化。以台灣本地的飼主社群為例,大多數的犬貓飼主並沒有意識到毛小孩對野生動物的衝擊,因此在外遊蕩的犬貓通常都是人類刻意放養的結果。「不要讓你的毛小孩進入自然環境」,這是所有犬貓飼主必須要建立的正確觀念。相反地,大多數的兩爬飼主都深知外來物種對原生環境的衝擊,但卻經常低估牠們的脫逃能力。因此,對兩爬飼主的教育變成著重於強化圈養環境的設計與管理,「不要讓你的爬小孩逃脫牠的籠舍」。同樣是動物逸出的事件,一個是「不棄養」與「不放養」,一個卻是「防逃」,這絕對是南轅北轍的概念。我們必須先瞭解各個飼主社群在知識上的盲點,才知道要用什麼樣的角度進行正確的規範。
自己同時身兼科學研究、保育推廣,但又是一屋子爬小孩的親爹;像我這樣的人在國外或許比比皆是,但是在台灣卻少得多。就如同作者在書中最後的結論:面對新世紀的保育挑戰,我相信這些角色的功能最終將不會互斥,而是互惠的。「親生命性」讓人類在過去千百年之中犯下了許多無法彌補的愚蠢錯誤,但是如果能在正確的知識框架之下,召喚這個與生俱來的特質,我們或許能在矛盾與衝突之中尋求更好的解決之道,來修補日益險峻的滅絕風暴。
完稿之際,我剛完成本週國際生學程的通識課程。每年有好幾次,我帶著我自己的蛇小孩,讓來自世界各地的台大或師大學生認識這群演化上最成功的爬行動物。近年的研究已經多次證明:與動物的直接接觸可以有效降低人類對蛇的恐懼感,對未來的蛇類保育工作扮演明顯的正面成效。當一隻帶著淡淡檸檬黃的溫馴球蟒緩緩爬出背包,伴隨的是學生的驚呼,以及他們對「美」的讚嘆。有趣的是:課堂上的國際生來自多元的人種與文化,但是他們的好奇與讚嘆永遠都是類似的。毫無疑問地,寵物連結了人類對荒野最原始的渴望。如何正確引導大家進入一個安心的、健康的、永續的寵物環境,相信是作者,也是我們身為第一線的宣教者,最企望的終極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