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你家才是鬼地方,你樓上樓下都是鬼地方」──評陳思宏「夏日三部曲」
張文薰 台大台文所副教授兼所長
二○二一,歲次辛丑的牛年年末,蕾神之鎚重擊龍的傳人,把一個以家世傳承、菁英學歷為豪的美國偶像夢擊出長長裂縫。在那個夢裡,個人的價值憑著男丁數目、長春藤蔓排序,學業成績之外的歌舞琴藝、野心慾念都是干擾家門榮光的雜音。每值日夜交替之際,只有庶民如我等鎮守網上不退,等著窺探紐約──台北豪門奇觀的夾縫隨時開啟。明明都到了美國,個人的優質與否卻仍需憑藉把拔馬麻的話語,以對家庭的貢獻度、向心力來衡量高低。這幻夢崩解令人費解又竊喜,原來偶像也是會寂寞空虛覺得冷的凡人。
也是年度交替之際,陳思宏以《樓上的好人》為他的「夏日三部曲」奏出最終樂章。二○一九年底的《鬼地方》是「寫給故鄉,不存在的永靖」,小說中出身中部小鎮、在VHS影帶環繞中成長的男孩到佛羅里達繞了一圈,這回改到永靖人眼中「迷人的大都市」──員林。員林已從鎮升格為市,颱風大水夜殺人事件的夢魘卻持續在柏林──台灣之間徘徊不去,附在阿基里斯踝邊,不斷拉扯每一個走上國際舞台、打算邁入新家庭的成員後腿。
「三部曲」是台灣讀者的老朋友了。台灣文學的三部曲巨作都與國族歷史有關,發生在遠離都市與現代文明的鄉村裡,大家族在墾拓移民、抗日抗戰的時代寒夜中浮沈,家族三代成員的命運如浪淘沙般翻湧擺盪。三部曲的主角大半設定為家族中的小兒子,從懵懂稚嫩到肩挑家仇國恨,故鄉的破滅催生出亞細亞的孤兒。如果襲用朱天文《荒人手記》的名言「同性戀者無祖國」,陳思宏的三部曲既未以悲苦的寒夜孤燈命名,志向顯然不在建構歷史。那麼,這「夏日三部曲」裡的大家族小兒子,逃離、出走、追尋之後,將會降落在哪一座城邦呢?
謎底竟然離不開「家」。
三部曲分別都牽涉到一則殺人事件,「可惜他把T殺了」、「當年在佛羅里達,他殺了人」、「美麗殺人了」,每部小說都從開頭就叨絮著殺人事件已然發生,讀者在好奇人是誰殺的、觀看宛如奇觀轉播般的屠殺過程中,發現最重要的不只是殺人的與被殺的兩造之間的歸責問題,而是必須透過「殺」才能揭開的秘辛,必須透過「死」才能斷離的痛苦;還有,引發殺機、清理現場、處置善後的一干人等,都與鄉鎮中的「家」有關。
家是愛恨交織、一觸即發的情緒瓦斯間,更因為位置所在、地方產業所需,時時得動用高瓦度照明控制花期,鬼地方爍亮如熱帶溫室。《鬼地方》描述永靖「午後的路面宛如爐灶,不用開瓦斯,路面上就可煎蛋炒飯燉稀飯」,台灣小說家以「熱」來烘托島嶼的煩悶、落後,從一九二○年代以來儼然已成系統,但陳思宏對於「熱」別有一套關於時間的詮釋:「熱啊,午後高溫讓時間轉速慢了下來」、「夏天猛烈,電費已經快繳不出來,母親不准他們開電風扇,氣流在無窗無光的小房間裡悶死。房間沒有時鐘,家貧買不起手錶,房間不僅無光,時間也嫌熱,不肯進房」島嶼的「熱」不只憂鬱、令人失去理性,更拉住了時間。恆常貫穿台灣文學三部曲的歷史時間,在「夏日三部曲」中不再是線性前進,而是因為貧困、因為母親的意志而留步、被喊停。通往自然風土的氣流悶死,標誌人間存有的時間「也嫌熱」,使人物永遠滯留於那一個夏天。在關於溽熱的描寫中,台灣、佛羅里達、柏林三地洲際的緯度差、時間差也幾乎消失,逃離的去向與起點在「熱」中連成一氣。《佛羅里達變形記》描寫「熱煙在他的皮膚上鑽鑿油田,深黑色原油噴發,全身黏稠」、「他想趕走頭髮裡的溽夏,拿起電動剃刀,在頭顱中央的熱帶雨林開墾出一條新路」那種黏滯滲入骨髓的熱讓人失去自我界線,只有開顱規模的殺戮才能驅趕。
在《樓上的好人》那個無光、無時間的悶熱房間中,彷彿創世神話中劫後餘生的小姊弟相倚求生。一家住在員林鐵路旁的簡陋二層樓老屋,樓下是媽媽以手藝養家的髮廊,樓上供母子四口起居,時有「好人」造訪得以維持這無父之家的生計。只會惹是生非的長男早已不見蹤影,姊弟日夜聽著火車到站離站的廣播,卻無法任意搭上車班遠走。弟弟的離開仰賴生父的援手,姊姊的離開則依靠弟弟隔著海洋的允諾;一度北上的姊姊甚至又因為母親的召喚而回鄉,弟弟雖擁有了與外國情人共組家庭的全新未來,卻與《鬼地方》的伴侶一樣頻頻產生毀棄的衝動,終究依靠那來自不堪過去的姊姊才能重新安頓尋回。當家族成員的選擇與遭遇從國族歷史脫鉤,「夏日三部曲」提醒也急著擺脫祖國魔咒的我們:「家」可能才是真正的大魔王。
《樓上的好人》的員林二樓舊屋,與《鬼地方》的永靖連棟透天厝,都是標誌台灣鄉鎮文化的建物。不同於鄉村的三合院,也不同於都會的公寓大樓;住進樓房「新厝」,使一個傳承重男輕女、現實主義價值觀的家庭脫離農業鄉村的親族人際,與隔牆相鄰的住戶、提供飲食或雜貨的商家產生緊密的連結。時而結盟、時而相依、時而互相窺探批判,在無法阻擋的耳語、喊叫聲交叉環繞間,產生了夾雜在鄉村與都會之間的特殊人際倫理。《鬼地方》家族的隔壁是棺材店、再隔鄰是五金行,家族成員更替的重要時刻「生死都在同一排房子完成。什麼地方都不用去,就在這裡生,這裡死」。《樓上的好人》的鄰居促成單親媽媽以理髮維生,但互相送暖的窮人也是互相鄙視的敵人「鄰居耳語熱烈,牆薄人情更薄」。連棟房屋更便於儲藏不為人知的秘密,《鬼地方》的地下室、《樓上的好人》的二樓,都通往殺人事件的謎底,理想家庭美夢的黑暗之心。我認為「夏日三部曲」在提煉台灣城鎮意象層次上,翻新了台灣鄉土文學的論述能量。「鄉土文學」是蘊積台灣主體意識的最重要文類,從二次鄉土文學論爭到當代的新鄉土、後鄉土之說,但其實在急速工商業化的台灣社會,與世隔絕的鄉村早已不存。更能顯示出島嶼生存樣態、島民生活意識的地方應該是城鎮──都有台鐵車站的永靖與員林,一個有全台最知名台商,一個有全台最多超跑的城鎮。流過城鎮的不是浮著白鵝的小河,也不是通往海洋的大江,而是排水溝。灌溉農田水渠匯集而成的大排水溝,也沉澱著城鎮多餘的非法的慾念,因此往往會有超跑、重機衝進其中,或誰套著塑膠袋把自己溺死。
都說《佛羅里達變形記》像是〈蒼蠅王〉、〈大逃殺〉、〈驚聲尖叫〉等描寫青春之殘酷與殺戮的故事,我卻從三部曲的「夏日」主題想起朱天文〈安安的假期〉,急於長大的孩子來到親人所在之地度假,粉彩色調的〈安安的假期〉與濃艷凝滯的「夏日三部曲」都有著瘋女人、寡默的父親、輕佻的兄長這些成員組合,以及不被期待的婚外生育。在《樓上的好人》中,來到柏林度過一個夏季的姊姊,於此經歷了遲來的性啟蒙,之後得以把弟弟從自毀傾向中拯救出來。除了度假,夏日也是適合大作戰的季節,初至外地的姊姊不斷嘔吐、放屁,其不堪直如王禎和小說的角色。不同的是,王禎和的角色自認斯文進步,而陳思宏筆下的姊姊,從《鬼地方》的五個到《樓上的好人》縮編為一名,總是在說自己笨,「你知道你四姊很笨,寫信好難,我不會。我笨,笨到嫁錯人,笨死了,笨死了,笨死了,笨,就是笨」「小弟,我懂了。你大姊就是笨,美麗說得對,我笨死了,跟人家說我大學畢業沒人相信」即使姊姊也是大學畢業,但在神童小弟面前,「笨」必須是她(們)唯一的自我修辭,這個「笨」無涉智力,而是指責自己不諳情感幽微,屈服於自己的恐懼與父母強大的控制之下,因此無法辨識手足身上的傷痕,甚至造成傷害。
有趣的是,《鬼地方》的陳天宏與《樓上的好人》的弟弟,都須依靠不辨性向、不識創傷的姊姊從「笨」中醒覺,來獲得救贖。當姊姊後來在柏林的公園裡找到逃婚的弟弟,可以說出「神童?你?拜託,連這個都不會,笨蛋」時,弟弟才真正露出微笑。而當弟弟與大廚完婚,姊姊離開柏林之際,也一反初至的狼狽迷途,「你不要看我笨,跟你講,我現在超會自己坐車」姊姊瀟灑拉著行李箱準備搭火車離開,宣告搶救新娘(新郎?)大作戰完成。
然而,這班車並非通往員林。《鬼地方》的陳天宏在柏林犯案回到永靖,已揭示了台灣人海外夢的浮誇虛幻,以及故鄉作為傷害源頭與包容之地的兩面性。《樓上的好人》則更宣示一個高學歷的「我弟弟,在柏林」卻不是光耀門楣的說辭;姊姊的自我省察在柏林完成,可這並不是一個帶著成長結果衣錦還鄉的故事──姊姊或弟弟,沒有人在故事結束之際回到「虛構的員林」。為什麼?因為員林終究只是永靖隔壁鄰居,只是換車、買書、吃肉圓才會來的驛站嗎?或者是因為員林甚至沒有可供憑弔或胡搞觀光的百年古厝,留不住記憶與足跡呢?
這是一個從小就渴望離鄉,卻以故鄉敘事研究起家的員林人,把自己的生命課題拋給隔壁鄉作家陳思宏的小小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