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在張力中尋求超越
許德謙／精神分析師、牧師、心靈教育導師
近年來，越來越多華人基督徒開始接觸榮格心理學，嘗試以另一種角度深入探索心靈。結合榮格理論的退修營會也逐漸興起。歐美許多基督宗教神職人員接受榮格分析訓練，致力於信仰與心理學的整合。
然而，榮格的某些觀點確實挑戰了傳統基督宗教的根基，這從他與道明會懷特神父（Fr. Victor White, O.P.）的對話中可見一斑。因此，《榮格論聖依納爵．羅耀拉的《神操》》一書的出版格外及時，詳實記錄了榮格當年親自評論《神操》的歷史與思想。
編者馬丁．利布歇爾（Martin Liebchen）在導言中指出，榮格在使用《神操》材料上存在偏頗，更未曾見證梵蒂岡第二次大公會議後《神操》靈修的深刻發展。舉兩個關鍵例證：
一、阿申布倫納的〈意識省察〉
1972年，美國耶穌會士喬治．阿申布倫納（George Aschenbrenner, SJ）發表〈意識省察〉，徹底改變了人們對依納爵省察（Examen）的理解。他指出，省察長期被誤解為為告解作準備的良心檢討，著重於行為的道德評估；然而依納爵的本意，是辨識天主如何在我們的情感與意識中動工。省察因此成為「每日更新靈性身分」的祈禱，以感恩為核心。此詮釋使省察從律法式檢討轉化為建立關係的覺察祈禱，成為當代最普及的依納爵祈禱方式之一。
二、威廉．貝里的心理學整合
1971年，耶穌會士威廉．貝里（William Barry, SJ）創立「宗教發展中心」（Center for Religious Development），首度整合臨床心理學與依納爵靈修。他著有十八本相關作品，訓練了無數靈修導師。貝里強調透過《神操》培養與基督的情感關係，並在避靜中平衡自然與恩寵。他結合心理學對情緒的理解與依納爵的神類辨別（Discernment of Spirits），使避靜更具人性化與深度。這種整合成為梵二後《神操》實踐的重要特色。
如今，《神操》已成為全球最具影響力的天主教靈修傳統之一，跨越文化與宗派，並與心理學、解放神學、女性神學及生態神學展開深度對話。
我特別鼓勵基督徒研讀榮格的「積極想像」（Active Imagination），以更寬闊的框架承載與處理宗教經驗。讀者可將之與《神操》的想像式祈禱作比較，觀察兩者的異同。《神操》的核心信念是「在萬物中看見天主」，而榮格則主張以「非一般的敬虔」（extraordinary piety）面對「不請自來」的上帝——他視上帝如無意識般自顯的客體。
書中提及榮格與依納爵都經歷過「蛇」的異象，但兩者詮釋截然不同。榮格對依納爵的異象有獨特評論，反映兩種詮釋系統之間的深層張力。
我建議讀者暫勿急於判斷孰是孰非，而讓這種張力成為推動信仰深化與靈性成長的力量。
本書特別值得基督徒，尤其是神職人員閱讀。藉由這近乎「萬有在神論」（panentheism）取向、帶批判精神的榮格視角，我們得以在敬虔與開放、尊重傳統與理性懷疑之間，體驗信仰的核心掙扎——信靠與理解之間的張力——從而觸及超越經驗的可能性。
在宗教衰微與靈性追尋並存的當代，榮格與依納爵的對話觸及幾個持久的核心問題：
• 神聖經驗究竟是心理現象，還是超越實在的臨在？
• 個人異象應如何與傳統教義對話？
• 東、西方靈修智慧能否互補？
• 在科學時代，靈性追求應採取何種形式？
這些問題沒有簡單答案，但本書呈現了兩種誠實而深刻的思考方向。
讀者若進一步參考當代耶穌會士詹姆士．馬丁（James Martin）與馬克．希柏道克斯（Mark E. Thibodeaux）對《神操》的詮釋，將更能體會榮格的理解與現代依納爵靈修之間的差距與互補之處。
在這個既渴望靈性又懷疑宗教、既追求理性又嚮往超越的時代，榮格與依納爵的相遇，仍能為我們指引心靈整合與信仰深化之道。
審閱者序
轉身回看的擴展：《榮格論聖依納爵．羅耀拉的《神操》》序
蔡怡佳／輔仁大學宗教學系教授
《榮格論聖依納爵羅耀拉的《神操》》是榮格在ETH講座（1933－1941）中以「想像」為主題，對東方宗教的冥想技術，特別是瑜伽與佛教進行討論（1938－1940）後，重新「轉向西方」的分析（1939－1940）。這個轉向並不容易，對榮格來說，是一個要先經過與「遠方的知音」相遇後才有辦法進行的轉身回看。榮格從小與基督宗教傳統關係的緊張，在他的傳記中有不少的描繪。在榮格對無意識經驗進行探究、遇到瓶頸的時刻，又因為1928年和《太乙金華宗旨》的相遇，讓他對煉金術與集體無意識的關聯得到啟發，自此更加篤定地走上對煉金術的探究，以及持續以分析心理學與東方靈修展開對話。這些研究幫助他對積極想像以及個體化歷程等分析心理學的核心概念提出更具體與豐富的闡釋。也是在這樣的背景中，榮格才開始了他的「西方轉向」。
《神操》是天主教耶穌會會祖依納爵所提出的一套默想與祈禱的靈修方法，這個企圖帶來內在轉化的靈修指導強調對耶穌生平全心投入的沉浸式想像。這個特點使得榮格能夠以分析心理學的積極想像與之對話。榮格的「對話」有分析、闡釋、比較以及批判。榮格將神操的靈修放在帶來轉化的「啟蒙儀式」的框架中進行理解，指出神操如何誕生於西方一波波靈性運動的歷史土壤之中，以軍事操練般的嚴格紀律進行「奉獻」的鍛練。榮格以煉金術的黑化、白化與結合來闡釋影響依納爵甚鉅的靈修經典《靈修生活操練》（Ejercitatorio de la vida spiritual）中的煉淨之道、光明之道與合一之道，並以東、西方比較的視野討論基督宗教傳統中對於神性的理解以及靈修的樣態。這種透過差異所看見的特殊性，是對於神學普遍性宣稱的反思，但反思不一定帶來困惑或是衝突，也可能促成理解框架的擴展。事實上，對於「衝突」的涵容正是榮格對基督的十字架象徵所提出的心理學理解：透過對矛盾衝突的意識與接納，而達到更高的意識。從分析心理學的角度來說，靈修的目的就是要把「我」消融在基督這個更偉大的形象之中：「我」由此進入分解或救贖的狀態，也就是對立的融合為一。
榮格認為依納爵靈修有陽剛的、以意志力主導的控制與戰鬥的特質，依納爵所經歷的幻象的體驗也在這種性格中被事後詮釋為「合乎教理」的教條式理解。雖然神操深度運用想像的能力，但與天主教其他的靈修傳統，特別是對密契經驗開放的靈修傳統相比，神操對於想像的指導性更強。榮格認為這是神操對基督新教之宗教改革後「人」可能再度擺盪至驕傲自大的方向的「控制」。神操同時強調「想像」與「意志控制」的特質。除了這些歷史脈絡的討論，也可以與分析心理學中積極想像的方法進行有意義的對話，例如積極想像對於「意識」與「無意識」之互動的觀點如何提供神操一種心理學的理解。心理學的概念語言不是為了從外部「解釋」宗教，而更像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所說的，在宗教的理解與科學的理解中建立一個對話的平台。另外，《神操》也和其他宗教冥想的修行一樣，為榮格的個體化歷程提供來自靈修傳統實踐的啟發。榮格在討論《神操》的講座後，接著在1940／41年探討天主教的彌撒，之後也對天主教聖母升天（Assumptio Mariae）之信理的頒布給予極高的評價，認為這個信理納入了基督宗教傳統長久以來在理解神性時所忽略的女性原則，是自宗教改革以來最重要的宗教事件。榮格對天主教靈修、聖事與信理的討論與分析，是他在展開分析心理學與基督宗教的對話時非常重要的成果。
《榮格論聖依納爵羅耀拉的《神操》》當中最有趣的部分可能是榮格對象徵提出的有別於教理的詮釋。依納爵在晚年的靈視經驗中看見有著像眼睛那樣閃閃發光、像「蛇」一樣的意象，這個意象給了依納爵很大的安慰，但這個意象無法從聖經將蛇連結到試探與墮落等象徵意涵的脈絡得到理解。因此，榮格從印度哲學的治癒之蛇以及古希臘醫神身邊的蛇來理解這個意象，指出「蛇」如何象徵著與本能的連結，也就是與根源的重新聯繫，來擴大對基督宗教中「蛇」之象徵意義的理解。在討論基督的「聖傷」時，榮格也指出在基督在圖像學中所呈現的「雙性」特質，傷口打開的空間包覆著默想者，這也是受苦者可以隱匿於其中的「子宮」。這樣的理解呼應榮格對於聖母升天之信理的看重，是企圖在教理既有之理解中擴展象徵被忽略的意涵。榮格擴展的方法建立在他對於東、西方古今宗教象徵的淵博認識上，也來自於分析心理學的洞見。在分析心理學概念與東、西方靈修傳統中來回探索的榮格，背負著為自己、為現代人重新找尋神話意義的使命。為了尋找意義而轉身回看，擴展對傳統象徵的理解，進而得到新的認識，是這本書可以帶給讀者的深刻啟發。
譯者序
譯與不譯之間：榮格思想與信仰的對話（節錄）
何惠敏／本書譯者
為何譯的一些背景
這本書是榮格在蘇黎世聯邦理工學院某一期公開講座的筆記記錄彙編，雖然它並非榮格親自撰寫的著作，而是由多位講座參與者記錄其講述內容，再由編輯整理成書的作品，不過讀者仍能從中感受到編輯與記錄者皆致力於重現榮格研討會的風貌，使其躍然於紙上。
由於講座對象是一般大眾，榮格多採用簡明、平實的語言，這與他在學術論文中一貫嚴謹繁複的語意風格有所不同。身為譯者，我盡力以最貼近原本語意與感覺來翻譯此作品，期望盡量還原本來質地，並且讓不同背景與宗教的人士也能讀懂，故此也避免使用太多宗教術語（但為了配合某些直接引述的部分，術語還是不能完全避免），這是我翻譯此書的基本原則。
一直以來，榮格的心理學都蘊含濃厚的宗教意味，然而就只有在這次的研討中他談論到依納爵的《神操》，這是對基督宗教中一個重要的靈修實踐體系的評述與分析。雖然榮格在《心理學與宗教》（Psychology and Religion, CW 11, ¶2）聲稱他的心理學研究的是「神的心理實在性」，而非神是否「真的存在」，他的立場似乎是要把宗教信仰與心理學研究作出清晰的分界，但從此次研討會的表達，我們仍可看出他對傳統基督信仰的神觀定位的挑戰。這挑戰源於他認為「人們的宗教是他們心理典型的表達。」心理與宗教實在息息相關；再者他了解到不同種族的人擁有不同心理特質的傾向，而不同的心理特質，讓我們看到那同一位「上帝」（或「生命本源」）不一樣的面貌；而人往往會為了固守自己的傾向而對他人的觀點有所排斥。拓展固有視野是一個了解自己並明白他人的過程。榮格的東、西方融合觀點，不僅是學術上努力耕耘的成果，更是從血肉的體會中聆聽到存有的呼喚。這種對尋索生命的誠摯，使他允許自己向痛苦開啟，去經驗心靈掙扎，他效法了基督，因而活出了自己的樣式。這種對生命轉化的真實經歷，也使榮格心理學成為當今有影響力的心理學派。
作為譯者，也是同行者
從「黑暗時代」的早期中世紀過渡到「啟蒙時期」的現代理性主義；從十七世紀開始，探討「生命與存在的本質」從只屬神學的範疇，漸漸轉變為哲學與科學可以獨立思考的領域。雖然人們從舊世界的宗教權威中掙脫（當時真理只能由教會定奪），但心中仍然存著一股嚮往與生命本源連接的渴望。在《存有與時間》中，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視「真理為一種解蔽（aletheia）」──讓存在本身顯現。榮格心理學以宗教以外的方式和語言，讓存有在人心中顯現，尋回失落的靈魂、生存的意義。
探求真理就像魚回到水中，是人生命之必然。人不只是活著，而是渴望理解「我是誰？」與「世界是什麼？」這是我們本能的呼吸。儘管現今科技發展為生活方式帶來了重大變革，或者人們不再需要像往日般為滿足生活最基本需要而受苦，而科技也肯定會繼續前進，往不朽進發。筆者大膽假設，科技的頂峰或可為我們實現不死，但人卻終須回到自身才有可能解答「如何活？」的疑問。
此中文版，獻給廣大的讀者，尤其是華人基督徒。那些由於偏見而曾被忽略的神觀，今天以心理學的研究、哲學的推論、文獻與宗教經典佐證的方式重臨，以熟悉的語言向我們說話。
最後，盼筆者對此譯本作出的努力以及灌注的靈魂與熱情，讀者們能感受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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