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伯塔恩的種子：美國文化的源與流（全二冊）

引言：一種文化史觀

導言：一個自願社會的決定因素

從東盎格魯到麻塞諸塞：英國清教徒的流亡，1629—1641

從南英格蘭到佛吉尼亞：壓抑的保王党和契約僕役，1642—1675

從中北部到特拉華州：貴格會的移民，1675—1725

從邊境到邊區：北不列顛的逃亡，1717—1775

結語 美國歷史上的四種不列顛民俗：美國地域文化的源與流

致謝

譯名對照表

縮略語表

導言：一個自願社會的決定因素

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裡去？
——保羅•高更（Paul Gauguin）, 1897

波士頓藝術博物館離 1630年英國清教徒涉水上岸的地方並不遠，裡面陳列著保羅•高更的一幅非清教色彩的畫，上面是一群裸胸的波利尼西亞女人。畫面描繪的主要環境是樹林密佈的岸邊，背景是海洋，遠處的陸地顯出黯淡的輪廓線。畫前簇擁著一群專注的看客，他們來自生活不同的角落，年老的和年輕的，黑的和白的。他們身處數不清的符號當中，仿佛夢的一部分。在角落裡，藝術家加上了一行字：“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裡去？”

這幅畫始終在這樣一位歷史學者的心頭徘徊。他想知道，一個波利尼西亞的寓言是怎麼進入新教徒的城市裡的？這座城市坐落在叢林密佈的岸邊，背景是海洋，遠處的陸地顯出黯淡的輪廓線。他觀察著聚集在這幅畫前的參觀者。這些美國人形態各異，年老的和年輕的，黑的和白的。突然間，那些偉大的問題跳出來了：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裡去？

人們越思考這些問題，答案就越讓人困擾。我們美國人是矛盾體。我們的起源很混雜，但我們屬於同一個民族。幾乎所有人都支持共和制，但我們又激烈地（有時是暴力地）爭辯它的含義。我們多數秉持貢納爾•默達爾（ Gunnar Myrdal）所說的美國信念（ American Creed），但這一理念在政治理論中又是矛盾的。默達爾1942年評述說，美國的“基本原則是保守主義，但這裡所保守的原則是自由的，有些甚至是激進的”。

我們生活在一個以自願原則組織起來的開放社會，但這個體系的決定性力量又極大地限制了人們。我們的社會變動不居，在美國歷史的每個時期都發生著深刻的變革；但它又很穩定。對這一體系起源的探索是美國歷史的中心問題。這也是本書的研究物件。

問題的提出

這本書主要討論，什麼才是一個自願社會的決定因素。這主要是用來解釋一個社會體系的起源和穩定性：在兩百多年中，這個社會頑強地維持著民主政治，經濟上保持資本主義，法律上奉行自由主義，社會裡流行個人主義，而文化上則是多元主義。

有關的著作已經連篇累牘了，沒有人能讀完；但這麼多書和文章裡包含的只是那麼一小點精華。多數歷史學家嘗試從三種途徑解釋自願社會的決定因素：移植到美國的歐洲文化、美國自身的環境和轉換的過程。

在 19世紀，第一種解釋非常流行。歷史學家相信美國體系是從學者們所說的“日爾曼起源”的自由制度轉變過來的，據說這些制度從德國的森林流傳到英國，最後到了美國。接受這一觀點的歷史學家通常來自盎格魯 -撒克遜族群，有大西洋的氣質，政治上又是輝格黨。他們中多數人在德國歷史學派受過理想主義和制度主義傳統的訓練。

曾經有一個時期，“日爾曼起源”理論在波士頓和巴爾的摩很受歡迎。但在堪薩斯和威斯康星，它被不懷好意地稱為美國歷史的“微生物理論”，被恥笑和冷落。20世紀初期，這一理論讓位給了特納學說，後者看重美國的環境，尤其是西部邊疆，以此來解釋美國自由制度的發展。這種主張受到來自中西部的學者的歡迎，他們政治上通常屬於改革論者，哲學上則傾向於唯物主義。
到了 20世紀中葉，特納學說也過時了。新一代美國歷史學家對移民和族群多元化催生自願社會的過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第三條路徑對於那些並非來自盎格魯 -撒克遜族群的學者有特別的吸引力。他們中很多人的祖先來自中歐，而他們現在住在城市，宗教上信仰猶太教。這個多元主義的“移民模型”是目前的闡釋傳統。

其他的一些理論也不時提出，但占主要地位的就是這三種理論：起源論、邊疆論和移民理論。

這本書回到第一種理論，但使用第二種和第三種理論的框架。它提出了修正的“起源論”，強調英國作為美國文化根源的重要性。為廓清這一複雜的理論，可以先概括，再依次展開。

理論主張

從 1629年至 1775年的漫長時期，先後有四波說英語的移民遷徙到現今美國的領土上居住。第一波是 1629年至 1640年期間從英格蘭東部逃到麻塞諸塞州的清教徒。第二波是 1642年至 1675年期間從英格蘭南部移民到弗吉尼亞州的一小群忠於王室的精英分子和他們的契約僕役。第三波是 1675年至 1725年期間從英格蘭中北部和威爾士遷徙到特拉華山谷（ the Delaware Valley）的移民。第四波是 1718年至 1775年大約半個世紀的時間裡從北不列顛和北愛爾蘭的邊境遷徙到阿巴拉契亞邊區的移民。

這四個群體有很多共同的特質：都說英語；幾乎都是英國新教徒；大多數人遵循英國法律，並崇尚英式的自由。與此同時，他們也有很多差別：宗教派別、社會等級、世代順序，當然還有他們來自的地區。他們橫穿大西洋，帶來了四種不同的不列顛民俗，並奠定了新世界不同地域文化的基礎。

到 1775年，這四種文化在英屬北美已經紮下根基。他們說著迥異的英語口音，房屋的建築方式不同，日常生活事務的處理方式也很不同。對於美國政治史尤為重要的是，他們有四種關於秩序、權力和自由的不同概念，這些最終成為英屬北美自願社會的基石。

現今美國人口只有不到 20%有英國祖先，但從文化意義上講，大多數美國人都是阿爾比恩的種子，無論他們的祖先是誰。 今天我們仍然能聽到這四種不列顛民俗的強烈迴響，或在美國人的主要方言中，或在美國不同區域的日常生活中，或在美國政治的複雜變遷中，或在美國四種自由觀念的持續性衝突中。這四種“自由方式”相互激蕩，讓多元主義四處擴展，表現出比任何單一的文化體都更具自由的特徵。這正是本書的主要論點：早期美國的四種不列顛民俗傳統是當今美國的自願社會最有力的決定因素。

民俗的問題

在我們展開這個研究之前，需要首先探討幾個概念。這些概念都是內在於“民俗”的。民俗這個詞由美國社會學家威廉•格雷厄姆•薩姆納（ William Graham Sumner）創造，用於表述文化中下意識的習慣性“做法、禮節、習俗、道德和教訓”。薩姆納認為，民俗源自生物的本能。“人類起源于行為，”他寫道，“而不是思想。”

本書取了另一種“民俗”的含義。我將之定義為文化所包含的價值、習慣和意義的規範性結構。雖然如此複雜，但其實只有一個核心的東西，只是由不同部分組成而已。它並不像薩姆納所認為的那樣，在根源上是生物性或本能的，而是社會的、智識性的。民俗甚至在象徵意義上也不是源自下意識，雖然人們經常不假思索地做很多社會性行為。在現代，民俗主要被認為是文化的產物，是實現人們願望和目的的工具。它通常也被認為是文化精英的精巧發明，尤其是在今天。

民俗並不像薩姆納認為的那樣，是從遠古傳承下來的古老而原始的東西。民俗通常很堅韌，但它們並不是靜止不變的。即使成了一種傳統，它們也不必然是陳舊的。民俗仍然在持續地變造，即使是在今天的時代。

這種標準意義上的民俗在高度發展的文明和原始社會中都存在。它們有著很複雜的運作體系，在現代世界它們變得更強，而不是削弱了。在任何一個文化中，民俗都包含著如下的要素：

——語言方式，指書面和口頭語言的傳統方式，包括發音、詞彙、句法和詞法。

——建築方式，指民間建築和高等建築的主流樣式，這兩者又是彼此相關的。

——家庭形式，指家庭和家族的結構和功能，包括理想模式和實際形式。

——權力方式，對待權威和權力的態度，政治參與的方式。

——自由方式，關於自由和限制的普遍觀念，自由的傳統和組織形式。

現代社會的每個主要文化在以上方面都有獨特的傳統。它們持久的影響力可以通過一個例子說明。在財富分配上，多數社會科學家認為財富的分配主要取決於經濟狀況。對於馬克思主義者而言，最主要的推動力是生產方式；對凱恩斯主義者來說，決定性力量是經濟增長的過程；亞當•斯密的學生則會認為是市場機制。但是，以比較的視野來看，財富分配方式在不同文化之間是不同的，不能單單依靠經濟過程來解釋；而另一個有力的決定因素則是價值和傳統的內在結構，這或許可以稱為一種文化的“財富方式”。

這些財富方式通過內在機制進行傳承，這包括撫養小孩的過程、組織結構、文化倫理以及法律規範等，並形成無論是在發達社會還是原始文化中都影響巨大的道德責任。實際上，社會的經濟越發達，其民俗的力量越強大，因為現代技術為發展提速，現代組織是穩定器，現代精英則是這些複雜文化過程的組織者。

不列顛的四種民俗很早就傳入了北美，而本書的目的則是在當今美國來考察這些民俗發揮有效作用的過程。正如薩姆納認為的那樣，由於它們多種多樣，因此易於研究。他不是在原始部落裡找到民俗的主要範本，而是在新英格蘭的地域文化中。薩姆納寫道：

新英格蘭的民俗仍然顯示出很深的新教徒脾性和世界哲學的痕跡。任何其他地方可能都看不到如此顯著的範本，民俗精神的持續性、多變性和適應性同時存在。新英格蘭的民俗延伸到很廣闊的移民群體中，並且牢牢地控制著他們。它們又通過內部移民被帶到新的州去，其堅韌性是很顯著的。

美國南方也表現出相似的歷史規律。無論該地區和新英格蘭多麼不同，它也穿越歷史保留了獨特的民俗。相似的事情也發生在美國中部和西部。我們在這四個廣闊的地域都觀察到薩姆納在新英格蘭地區所看到的文化延續、變動及適應的過程。雖然這四個地域在民族的構成上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地域性文化仍然保持著，並且仍對我們這個時代有著深遠的影響。所有這些文化都根植於兩個世紀前進入美國殖民地的民俗。

要正確地理解這些民俗，必須有經驗性的描述，即用證據來證明或證否。本書為方便闡述，將描述例子，並歸納經驗性的要素。並非所有的民俗成分都能作經驗性的處理，但學者們已經為英屬北美的四種主要文化提供了廣泛的歷史證據。

讓我們從清教徒的新英格蘭開始，它是由第一批大移民所建立的；餘下的，我們以時間順序來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