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因緣
人總要到一個年紀之後,才會相信因緣。
相信,是因為太多經驗已經擺在眼前成為證據。
情海浮沉,最愛是誰?誰是最後選擇?天涯漂泊,哪裡是我心靈的故鄉?哪裡是最後佇足的處所?歷經嘗試,歷經改變,我將會是個什麼樣的我?………
這些年輕時候曾經翻騰不已的疑惑,幾經波折,驀然回首,卻發現不知何時一切已然落定,無聲無息。追憶整個過程與最後的結果,通常你會發現,總有幾個你始料未及的轉折,沒有事先的跡象,沒有理由,於是,你將知道,那是因緣。
一個城市生長的文藝青年,會到偏遠的山區教書,在該四處衝撞的年紀裡先領受寂寞、領受一種靜觀之下的感動。那不是選擇,是因緣。
之後,以書寫餵養自己,寫過無數的題目,寫過許多自認為血淚交織、動人肺腑的故事,最後,卻選擇以最單純、最平靜的文字淡淡描繪當年他初遇的山林、河流,最初感動的人物、歷史、傳說……。這也不是選擇,是一種無可名狀的指引或召喚,一種因緣。
阿磻說,這將是他寫部落田園生活的最後一本書。
最後一本,也許是當下的選擇,但,誰又能知道因緣是否已了?一如,誰知道,當初來過,而選擇離開的這個文藝青年,竟會在多年之後以文字回歸他的心靈故鄉?
別說最後。
山林未老、流水未老。
人亦未老。
吳念真
編按:吳念真,知名小說家、電影和電視導演、演員、廣告企劃製作人。曾多次榮獲電影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獎,包括:同班同學、老莫的第二個春天、父子關係、客途秋恨、無言的山丘。金馬獎最佳作詞獎:桂花巷。亞太影展最佳編劇獎:客途秋恨、無言的山丘。電影導演作品包括:多桑,太平天國,阿祖的兒子。電影劇本包括:香火、拒絕聯考的小子、兒子的大玩偶、撘錯車、殺夫、桂花巷、戀戀風塵、悲情城市、魯冰花、戲夢人生等約75部。舞台劇作品包括:編導【人間條件】、【青春小鳥】。電視與廣播作品:主持【台灣念真情】電視節目、【台北訓導處】廣播節目、【念真訓導處】電視節目、【念真在台北】廣播節目、【台灣頭家】電視節目、【念真午夜場】廣播節目、製作主持【可愛陌生人】電視節目。文學著作包括:抓住一個春天、邊秋一雁聲、特別的一天、針線盒、悲情城市、多桑、尋找太平天國、台灣念真情、台灣念真情二、沒人知道,我也有歌要唱(有聲書)、台灣頭家等。
作者序
願不願意改變
曾經獨自一人坐在師大路旁,師大公園裡的石椅上一整個下午,我喜歡這個公園內幾株高大的小樟樹,葉隙間透出的澄明陽光,這種看起來使人心生舒暢的綠光,在細緻的綠色樟葉間,顯現無比澄淨的光澤;一心一意賞看幽雅的街邊景色,使我一時發愣的忘卻到師大路來,究竟為了甚麼?才一會兒功夫,整個人就被幾棵用來遮蔭的樟樹,那一絲一線明亮的綠葉吸住腳步。
喜歡樹,喜歡在樹叢裡看綠光,看永不厭倦的風吹葉片飄落的翩翩彩姿;這種大自然的生態形式,跟人生當中,存在與滅絕的意義幾無軒輊;我必須承認,生活在都會區,當臨事無能解決,或面對喧囂社會與善偽難辨的人性,充滿無力感時,那些醜陋的、複雜的、想不透的人間事,全會被靈魂中那道具抗拒性的厚牆抵擋,甚至排擠掉,一心只想著獨處或躲進鄉野,以為這樣便能湮滅所有的不快。
我的抗壓性是否過於單薄?還是因為缺乏一路直前的勇氣,致使我很難為困頓與迷惑的靈魂,找到獨一性的出口?
這種獨一性,常被一定模式的厭倦感所包圍,久久無法自清自理。
曾在心靈受創的某一年夏日,獨自走進位於新竹縣尖石鄉的那羅部落,住進山間小屋,漫行走在綠蔭步道,森林中的群樹在午后烈日照射下,顯得寧和不已,工寮裡不見上山工作的泰雅人,我樂得享受與山林做無言的心境交流。這個時候不出聲最好,不自覺走到森林哪個方位都沒關係,反正就這麼一條山徑小路,想回去,即刻掉頭順路下山。
夏陽普照部落的午后,我獨喜歡就近走到樹林中,青翠黛綠的山脈,給人一種清新舒坦的快意感動,每次走進群樹間,即回味起自己入林而迷失在林間的傻勁,我不聰明,也不想聰明,聰明叫實相成為假相,不聰明則實相即是實相,雖然我的人生經常被自己埋入假相的虛無世界裡,但不聰明的態度卻讓我在不想爭與不會爭的靜謐裡,得到陽光。
這或許是一種逃避現實的自圓其說,不過,從入山而經常迷失在樹林中這件事看來,倒使我體會出找路的樂趣,加上不經心,我易於在縹縹緲緲不可捉摸的山林裡,見識到生命更多姿貌,也感悟到為甚麼我的心和靈魂裝不進那些我認為的障礙物。
原來生活極需要用簡單來平衡單純的想法和單一的喜怒哀樂,複雜於人,如氣象圖上那些流來散去的高氣壓、低氣壓,將會攪亂思維,讓人忽然從平靜的草原掉落到飄忽的山崖岩壁底,仰首不見天日。
被飄忽不定的雲霧籠罩的山林,難道不夠複雜嗎?樹林在霧嵐中呈現隱晦的景致,猶似不好理解的人生路,充滿著不明確的許多狀況,此時,混雜著詭譎與不安定的陰沉,交疊出如怒濤狂掀的悽厲陷阱,我將如何面對?如何從被層層虛無包圍的顫慄中,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殺出重圍,然後退卻對生存的不安全感呢?
這即是我喜歡樹林的原因,透過熟識神祕森林進而對怯懦自我的認知,終將明白,我靈魂中那道依存在不變的性格,拒斥性強硬的厚牆,為甚麼至今難以拆卸?
其實,我早已在葉隙間閃著亮澄的綠光中,得見生命的原委了,那就是,人類的生存之道與大自然之間,有著共通的依存法則,短暫的生命要不要擁有快樂?能不能得到快樂?一切就在於願不願意創造改變的契機了。
變,或許可以不必用忍受的生存方式,在痛苦與快樂間來回擺盪,並持著智慧、虔塵和出離心,走過平坦的人生路;不變,就只能在那個小我中,面對善變的人生困境。
這些日子以來,心裡面都想著歸回田園,田園最美,而我心中的田園故鄉遠在那羅部落,那是一個環繞在美麗大自然的夢境部落,晨起鳥鳴,晚來濃霧,看不完山水描抹的清雅幽靜,數不盡日落月昇的燦明悠然,那是我年輕時代美麗的生命夢鄉。
那羅夢部落一直是我心中的夢,一塊愛戀大地,一個曾經圓我年輕癡夢的山河,一座我晚年甘心回返的泰雅族故鄉。
織夢、逐夢是我一生未曾改弦易轍的夢想,我愛形而上的美,也許這些美不著邊際,也許這些美好漫無形體,我卻喜歡它的微妙生動。
始終愛這虛無的一切,虛無裡面,沒有醜惡、沒有批判、沒有無缺,匯集虛無的是浩瀚力量形成的幻象仙境,那裡不會有粗暴的語言、粗糙的舉止、粗俗的現實,以及不會被理智過度操縱和無情人際一再侵蝕的心靈淨土;那是生命的唯一。
這個夢境,就存在於真實的那羅部落。
因為夢的緣故,不斷憧憬年少時的天真與誠摯;因為夢的緣故,所以喜歡將存留心中對生命完整定義的最美好一面,不斷取出玩味。
因為夢想,所以生命燦然。
因為有夢,遙遠的那羅部落才得以成為人間真實的夢境,讓我隨興進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