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我的心靈故鄉──池上
柯文昌 台灣好基金會董事長
台灣好基金會於2009 年創立後就開始在池上駐點,我也經常往池上跑,不知不覺池上變成我生活中重要的一個環節,任何時候工作太忙、壓力太大,就到池上住個幾天,美麗的稻田、遠山,還有變化無窮的雲瀑,所有的人都那麼簡單、快樂、溫暖,如此的療癒。在池上幾天後又可以回去面對繁忙的工作,難怪一千多年前,蘇東坡就說:「此心安處是吾鄉。」池上成了我的第二個故鄉──心靈故鄉。
池上的美不只是景觀,鄉親們堅持與大自然共生共好的信念,才是池上最可貴之處。八○年代,池上人自覺啟動有機農業的轉型;九○年代池上人守住一百七十五公頃難得的「無電線桿稻田美景」;千禧年後,池上人捍衛大坡池,阻止了開發,並用行動復育滋養池上水田的生命泉源。面對土地謙卑耕作的池上人,對故鄉的主張絕不退讓,他們的底氣讓我佩服。
過去十二年,台灣好與鄉親們攜手,從「池上四季」開始,以藝術入鄉,讓「農村生活」轉化為「農村文化生活」。台灣好選擇以藝術入手,是因為池上的醇厚人文。池上有非常多的藝文社團,像是書法班、讀書會、繪畫班等,池上農夫「白天拿鋤頭,晚上拿毛筆」的恬靜畫面讓人心動。
當台灣好提出在大坡池畔舉辦「春耕野餐節」,以詩歌迎接大地甦醒;在夏耘時節展開「米之饗宴」,呈現池上人全能的米食藝術;在金色秋收舉辦「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創造全世界獨一無二「天地人合一」的天然劇場;在大地休養生息的冬藏之際,以「文化講座」充實鄉親們的生活創意。這所有的天馬行空,都因為鄉親們的信任,一句「大家試試看」而水到渠成。
2014 年,我對鄉親們提出了另一個意見,希望把台灣好基金會主辦秋收的經驗留給池上,成為池上的資產,凝聚池上的人才和向心力。我提議鄉親們成立一個協會,逐步承接〈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站上池上的舞台,台灣好則慢慢退到幕後。此話一出,鄉親們表示家家戶戶忙於農作持家,沒有餘力或專業運作一個組織,私下,則紛紛打探台灣好是否要離開池上?!
我沒有放棄,不但請台灣好的同仁們慢慢地、持續的溝通解釋,同時,用行動證明台灣好不會離開,而是要更深的扎根,發展永續模式。池上藝術村與池上穀倉藝術館的計劃應運而生。從認養老房子開始,將閒置空間修整再利用為藝術村和藝術館,讓人看到偏遠小鎮充沛的藝術活力。自此,池上從「米之鄉」華麗轉身為「藝術之鄉」。
事實證明,鄉親們組成的「池上鄉文化藝術協會」,不但凝聚在地力量,更順利的接下〈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的棒子,信心十足的站上舞台,成為台灣地方創生的典範。這是一個緩慢的演化過程,除了池上鄉親,從四面八方陸續加入的好朋友,蔣勳、林懷民、杜俊雄、童子賢、蔡明忠,一路相伴,讓台灣好在過去的十二年裡,從不寂寞。就這樣,池上浸潤著我,一點一滴,成為我心靈的故鄉,只要踏上池上的土地,我就感到安定與喜悅,那是回家的感覺。
去年,政府提出「地方創生元年」,我們也決定整理池上翻轉的歷程與元素,與天下雜誌出版合作撰寫《慢經濟—遇見池上•心風景》,嘗試透過這本書記錄池上近二十年的轉變,提煉池上創生的關鍵元素。鄉鎮翻轉的經驗雖然不能複製,但是以人為本、確認核心價值、凝聚共識,應該是不滅的定律,剩下的就是用「時間」等待發酵了。
願與每個在村落努力的人共勉,期待台灣每一個鄉鎮都是獨具姿態與風采的美麗花朵。
推薦序
池上,珍重
蔣勳 作家、畫家
2014 年10 月下旬,應台灣好基金會邀請,到池上駐村。住進大埔村一戶老宿舍整修的獨棟院落。
舊宿舍是當年供單身教職員洗澡的公共浴堂,改成了畫室。四周院落荒蕪,玻璃窗外長滿野生血桐,晨昏樹影婆娑。我喜歡自然光裡的色溫,從清晨到黃昏,便坐在樹影搖曳中,面對空白畫布,試圖在空白裡記憶池上風景,記憶四時的流轉。
從大埔村走出去,沿著水圳向南走,左手邊是崚嶒起伏的海岸山脈,右手邊是高大雄峻的中央山脈。
10 月下旬,二期稻穀正要秋收,四野一片金黃。收割的機器一早就發動引擎,我起床的時間也大概就在清晨五時左右。
霜降立冬前後,太陽大約六點半以後才會升上海岸山脈的稜線。向南走到福德神祠,禮拜土地,看祠堂前野生百合花上點點露水。
我多半是從福德祠轉向南,走田陌間的小徑到萬安村。萬安村村口也有福德祠,我也照例禮拜土地,祈祐四季平安,風調雨順。
從萬安村折回向北走,也沿著水圳,可以走到大坡池。這時日頭已透出稜線,樹林裡或苦楝、或茄苳、或欒樹、或鳳凰木,都翠綠可喜。大坡池猶有夏季開剩的荷花,疏落的紅豔也被初起的陽光一一點醒。
從大坡池走到池上中山路,經過「尤朵拉」早餐店,騎著腳踏車上學的池上國中學生多在這裡買早餐。
八千多住民的小鎮熱鬧起來了,沿著中山路,看商家店面開市。走到市場,一攤一攤的集市,每一個採購的居民都知道哪家買絲瓜、苦瓜,哪家的蕃薯葉、龍葵新鮮,到了來年春天,我也知道什麼季節吃筍,什麼季節吃過貓,什麼季節不可錯過油菜花。
四時有四時的新鮮,池上人敬重土地,敬重四時,有天地庇佑,所以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走到吉本肉圓,要點一碗四神湯,老闆說:「十一點以後吧⋯⋯」「為什麼?」「十一點以後湯底才熬得夠濃。」
池上的記憶,是從早到晚,畫布上的光影婆娑,池上的記憶是緩慢悠閒的走路,騎自行車,池上的記憶是長時間不著急把湯底熬濃,沒有人敷衍顧客,為了急著賺錢糟蹋自己的行業。
豆皮店就在我畫室旁,走到灶間,看大鍋豆漿沸騰,每七分鐘結一層豆皮,工作的人大汗淋漓,耐心每七分鐘把一張豆皮用竹籤挑起,掛在繩上晾乾。
敬重土地,敬重四時,敬重每七分鐘凝結成的一張豆皮。
豆皮店會張貼一狀告示—「本店用非基因改造黃豆」。
為什麼要基因改造?為什麼要在豬牛飼料加萊克多巴胺?為什麼要給雞打激素?
資本主義市場消費導向,越來越汲汲於快速牟暴利。快速牟利,想盡辦法意圖改變自然規則。激素、瘦肉精、基因改造,目的都在快速牟暴利,不在意戕害人的健康,此時此刻,池上這樣的小鎮倫理何去何從?
大批遊客湧進池上,池上便當快速供應,品質變壞了,早餐店「尤朵拉」堅持品質,人手不足,結束營業。
每次回池上,都去幾個土地福德祠拜一拜,感謝我有過的池上歲月,讓我知道敬拜天地,敬拜四時,珍惜每一個人的認真工作,珍惜每一個認真完成的事物,一鍋不隨便的湯底,或一張不著急的豆皮。
池上擋得住城市惡質的市場商業消費嗎?
會有更多堅持品質的小店不得已歇業嗎?
全球疫情蔓延,警告貪婪的人類,警告對大自然規律的破壞,疫情是天譴,原來樸素乾淨的池上可以是最後的救贖嗎?
我也要離開池上了,在土地福德祠前深深敬拜,敬拜天地,敬拜人,敬拜萬物。
池上,珍重,天長地久—
2020年9月2日,白露將至,記於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