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一片海
以我的身高來說,我的腳偏小。
剛開始當模特兒那幾年,我會借媽媽的鞋來穿。我比媽媽高,腳卻比她小半號,加個鞋墊能撐著用。一直記得媽媽曾說過,因為自己小時候喜歡打赤腳,所以腳長得太大了。當時這句話聽起來,暗指腳大雖然不算缺陷,但女生腳小一點似乎會更好。此刻回想起這段對話,當然明白背後代表的總總道理,可以大書特書一篇纏足心結。但此刻我想講的,是那種所謂「應該的好」。
如果那些「應該的好」是一片海,《女二》就是在那片海裡航行的故事。我不確定自己能完成一本長篇小說,就像當我二十歲站在鏡頭前同手同腳時,也不確定自己能演戲。從二○一五年出版第一本書後開始擁有雙重身分,我卻一直都把「演員」的頭銜,放在「作者」之前。
這樣的動機很明確:我怕別人以為我不演戲了。更精準地說,我怕別人知道其實沒什麼人找我演戲。我在這樣的恐懼裡,投注加倍精力在文字上。說真的,那是一個很美好的起點,因為我只是單純想寫出一些自己想「演」的故事。搭建一個小舞臺,讓自己有臺詞有角色,無關任何文學價值的追求與認同。我發現透過文字,更多人認識我了。當他們見到我時,我會說自己是個演員,我寫作,是為了演戲。
這樣的情況,在越寫越多之後慢慢產生變化。我依然憑著演員的直覺,拚了命地大量閱讀,無間歇地創作著。我很開心找到一種對付「等待」(演員的宿命)的方法,洋洋得意以為這樣邊寫邊演就能永遠撐下去。可是沒過幾年,我發現自己陷入另一種弔詭的懷疑心態:文字工作明顯正向的回饋,是老天爺在暗示我該放棄演戲嗎?
會有這種想法,當然是源自於過去演藝工作的總總幻滅與失落,更何況最初會踏上表演這條路,本身就帶著些許任性與賭氣的雜質。我不想放棄,因為那感覺是被淘汰。有時卻又打從心裡感謝總總不順遂,把我推向可以寫作的自己。我在文字與演戲的三角關係中,拉扯了好些年,直到一個念頭在心底悄悄萌生──我要寫一個關於女演員的長篇小說。不太勵志,帶點哀傷,必定充滿現實。
有一天,我看到一個真人故事,關於一位失去太太的男人,中年後娶了自己的小姨子。故事細節忘了,但其中某種情感細節打動了我。因此開始寫《女二》時,可說是先有了一個結局的大概方向(儘管後來推翻了)。但是關於一個「女演員的結局」,我始終沒有答案。她們的結局都好無聊─繼續演戲,嫁給舞臺,孤獨終老;不然就是不演了,銷聲匿跡,嫁入豪門,成為母親。還有一種是文學處理方式,演員成為作者,寫出自己的故事。無論哪一種我都不滿意,氣嘟嘟地想著,難道我們就只能這樣嗎?得知《女二》拿到臺北文學獎年金首獎的那一刻,我跪在床上痛哭。
那不是喜極而泣,是真的發痛。相信心理學裡一定可以提供一種解釋,也相信一定有讀者能理解那種「bittersweet」。我非常喜愛這個故事,但裡面有許多執著與堅持的表述,我擔心對不理解表演的人來說太過生硬。更何況我的內心深處,非常懼怕她的命運會像我再熟悉不過的那些幻滅。我第一次試鏡時剛滿二十歲,到現在即將踏入四十,也正是故事裡黃澄的年歲。彷彿這二十年所見所驗的一切,就是為了讓我寫出《女二》。
黃澄一直在尋找自己作品的方法,《女二》是我的方式。
我終究創造出了讓自己滿意的收尾。黃澄,一個令我欽佩的女人。她在情感上的選擇讓我望塵莫及。然而相較於情感線,故事裡與我本人連結最深的,是她在表演路上的碰撞與反思。書寫的過程中,我反覆重新翻閱幾本對我影響很深的表演書籍:《演員與標靶》、《詩意的身體》、《The Invisible Actor》等。並在最後一里路,透過好幾本德國心理學家海靈格(Bert Hellinger)絕版的書籍,探索「家族排列」的奧義。隨著黃澄慢慢釐清自己的順位,我也一步步找回自己的位置。
因為表演,我學會寫作。在寫作裡,我放下自我,重新學會表演。
從來都不需要二選一。寫作這條路上,我的老師就是那些優秀的作者與作品。在表演這條路上,得感謝臺上臺下,鏡頭前後相遇過的所有人。那些我們曾一起做的決定,無論當下是正確或錯誤,等時間過去,都將走出一片風景。
最後,我要特別感謝我的先生,是他願意在睡前聽我說話,想出「女二」這兩個字。他一直在教我,相信是永恆的進行式。有他相伴後,我的腳在這幾年很神奇地長大了半號,這樣跟我媽的腳應該是一樣大,不過我再也不需要跟任何人借鞋子了。
唯一沒變的,這世界仍然存在著很多「應該的好」。慶幸的是,我不那麼在意了。而那艘小船,依然默默航行著。
二○二三.一.一 九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