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翻譯文學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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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與友人談起,今日我們欣賞中國繪畫,其最高成就在五代至北宋之間,而我們正可以繪畫以外另一種造型的方式,做為一種瞭解中國藝術方法上的借鏡,亦即中國的陶瓷或工藝。關於這種中國造型藝術的代表者可有三種,一種是彩陶,一種是商周的青銅器,再一種就是宋瓷。而青銅器,正可以當作彩陶至於宋瓷間的過渡性關鍵來看。彩陶可以說是我國上古原始藝術的代表,但是若拿它來和我國典型而成熟的藝術品來比,其最大特色即在於「對比」。關於這個問題,我想我們應當有一個重要而具有特殊意義的說明。那就是說,在整個人類歷史文化的發展和演變中,由於地理環境的不同,愈到各文化的成熟期,就愈呈現出極大方式上的不同,其中,東西間的不同性來得尤其顯著。在這種情形中,假如我們真想求其文化間唯一共通的可能,恐怕只有一種,即上古的陶瓷,而其最顯著的共同性質,即於其花紋色彩間之對比性。比如說,這在中南美洲、非洲、古埃及、希臘、中西亞或中國,都可找到這種「對比」的近似性表達。而這種情形,似乎在清楚地告訴我們,人類於其純樸而原始的表達中,以其簡單而天真的心靈,常能形成類似的結果。可是各個民族,當其在長時期的學習、鍛鍊與創作的過程中,有所抉擇而愈呈現為一種人文性的文化時,卻出現了那麼不相同的結果,其中最大的差異,莫過於中國與西方。這在中國來說,就是自原始的彩陶,到最高成熟之宋瓷間,做為最大抉擇關鍵的青銅花紋的完成。

毫無疑問地,青銅器的花紋,絕大部分採自於天文現象,這和早期埃及或希臘成熟時的人文生活的設計取材,有顯著的不同。這不但說明了中國民族早期傾向於包容性自然世界的抉擇能力,同時也說明了整個西方至今,傾向於人文性極富變化之色彩的對比特性。而其中根本的意義,對中國人來說,所謂天文現象的自然取材,即在於去人、去變化,而盡其包容性齊一表達的可能。於是,中國的造型藝術,就在這種特殊意義的自然的取法上,經過了千餘年的陶冶與變化,到了宋朝,自然地就出現了極具代表性的兩種成熟造型作品:一種是青瓷,一種是碎紋瓷。毫無疑問地,這兩種瓷器之所以在民族心靈中引起那麼大而普遍的愛好與鑑賞,即因其中含有中國人面對自然世界,所特具的內涵性精神的取法,此亦無他,即混然一體。

青色即一種無色之色,碎紋即一種無形之形,換句話說,就是在去色、去對比的情形下,形成了色與形的唯一形上的可能表達。在此,我們再說得更具體一點,那就是說,青色即天空,碎紋即大地,此即中國人在其成熟的人文心靈中,面對宇宙兩種極致的造型觀念。換句話說,青色及碎紋,就是宇宙無限性兩種觀念性的代表,在此若再求諸其根本,即混然一體,或即一種窮盡與絕對的表達。

我們要知道,中國是一個沒有人格神的宗教的民族,換言之,中國人的宗教觀是一種純人文性的,若具體而言,自然就是他的宗教、神或上帝。而所謂自然,即去人、去個物、去關係、去變化,然後為中國人所獨有的混然一體的純美學造境。於此,假如我們再將此混然一體的純美學的自然造境,轉換為一純人文心靈的實情,即為一種排除一切人性或生命之萬難,然後才得以真實而存留的獨對宇宙生命時的唯一專注的沉默之情。

以上的解釋,只是我對於一種民族文化體驗的記錄,我並不能說它絕對正確,再者,其中也必涉及文化演進的多重性的繁雜事實,所以我也不能詳加剖析。總之,成熟的中國藝術,本質上在一種形上性沉默之情以上,若人不至於此處,往往只是一種習慣或技術,至於其真具原創性的高度藝術心靈者,卻多未必。

雖然如此,我們也不能說,中國藝術就高過西方多少,從表達的方式來說,中國繪畫果然具有一種超越之形上心靈的基礎,而西方則多為一極具天真性靈之多變化對比的色彩藝術。但假如我們從另一方面來看,人,均無非是人罷了,若果有全然不同的表達方式,那也未必來自於為人所不能盡知盡控之自然或環境的造化與傳統,但方式究竟只是一種方式罷了,或即一種表達的方便物。所以,假如我們果能探究藝術,知方式而不為其所限,甚至更能就其方式之極之盡,而一窺其藝術之高度發揮的真境,那麼我們反而能超越一切東西間全然異趣的表達方式,而來臨到做為一切高度藝術之所以得以展現的心靈基礎上,此亦無他,即:
專注與深不可測之生命的沉默之情。

中國繪畫如此,林布蘭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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