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城市從最初的雛形到立足世界,與人類的演進史密不可分。城市也如法國哲學家艾呂爾(Jacques Ellul)所說,代表人類藐視自然,自我沈淪,及陸續為創造嶄新、可行的秩序所做的努力。
「該隱建立了自己的城市,」艾呂爾寫道:「以取代上帝的伊甸園。」無論是中美洲、中國、北非、印度或美索不達米亞等地的城市,城市建造者最初的目的都在打造新的人為環境,如此一來,新的社會及道德秩序隨之產生,並取代以往界定人倫關係的部落及宗族體系。
城市史有兩大要點。一是不論種族、氣候及地理方位,城鎮生活都是種普遍經驗,甚至在即時通訊、全球網路及交通幹線尚未普及,各個城市亦未大同小異之前,即可發現這點。法國歷史學家布勞岱(Fernand Braudel)曾說:「無論何時何地,城鎮就是城鎮。」
本書一開始所引用的日記便以驚人的方式揭露這點。卡斯堤洛(Bernal D【i/】az del Castillo)是十六世紀的寇特斯(Hern【a/】n Cort【e/】s)麾下的士兵,他在日記中提到,鐵諾奇特蘭大城(今墨西哥城)雖是他眼中全然陌生的城鎮,但卻跟塞維爾、安特衛普或君士坦丁堡等歐洲城市異曲同工。
鐵諾奇特蘭跟歐洲大城一樣,以宗教聖地為中心,有良好的屏障,安全無虞,讓城市生活得以蓬勃發展。這座偉大的阿茲特克首都也有大型市集,不但供應許多新奇的外來商品,運作方式也類似大西洋對岸的城市。
這些共同點可見於今日全球各個城市。無論是東亞、東英格蘭的城鎮或洛杉磯的廣大市郊,其中的警局、商業中心及宗教團體也以類似的方式運作,所在之處同為城市重地,甚至連建築樣式也雷同。另外,各地居民幾乎都對城市有相同的「觀感」:街道繁忙、步調快速、攤販、四通八達的公路,並有必要建立城市地標及獨一無二的市民認同。
許多城市史學家將這種現象限於特定的城市,如以紐約、芝加哥、倫敦、巴黎及東京為首的幾個人口稠密的中心大都會。我的定義較廣,且有意將許多新興都會區,如我的第二故鄉洛杉磯及發展中國家許多零零散散、多中心的都會區也視為城市。雖然這些新興市鎮與「傳統」都會的形式迥異,但本質上仍是城市。
這也帶出城市史的第二大要點:界定繁榮城鎮的普遍標準。一開始,城鎮就得扮演三種不同要角:宗教聖地、安全堡壘、貿易中心。每個城市的定位不一,但大體而言若嚴重缺乏這三種功能便會降低生活品質,導致城市衰敗不振。
今日全球各地的城市也盡其所能扮演這幾種角色,但成敗不一。經濟蕭條及政治動盪是發展中國家的零星城市最迫切的問題。另外,許多城鎮中,人與人之間仍因宗族及信仰(古老的傳說、基督教、回教或佛教)緊緊相繫,但一城市得以成立的基本條件卻付之闕如。這也牽引出一種新的歷史現象:大城市如今不需有以往繁榮富庶或大權在握等條件,即能成長茁壯。
西方世界、東亞及南亞日益增多的繁榮市鎮所面臨的重大問題本質各異。這些地方的城鎮相對而言較安全,一旦帶動周圍市郊的發展,繁榮程度絕不輸昔日的城市,但卻越來越缺乏對聖地、市民認同或道德標準的共識。
中產階級紛紛遷離全球各大都會的現象,最能反映此問題。如今,觀光客、擔任高階職位的上層階級、足以滿足自身需求的民眾,以及居無定所、遷移頻繁的年輕人,往往選擇菁英城市居住。這類壽命日益縮短的城市將時髦、酷異、藝文、時尚等等與時浮沈的價值,奉為最高價值。
這些價值雖極具魅力,但卻無法取代家族、信仰、市民文化及街坊所形成的無可取代且源遠流長的聯繫。有限的交易市場及娛樂產業也無法取代力爭上游的家庭賴以維生的多種工業。於是,這些家庭漸漸遷離市中心,尋找庇護,許多都在城市外圍或外邊的小市鎮落腳。
這跟發展中國家普遍面臨的貧窮及社會不安定等問題當然不可同日而語。然而,城市史的研究指出,富足的城市若缺乏道德共識或市民認同,注定要走向頹敗。我希望當代的城市無論座落何處,亦能發揮其歷史功能,讓這個最多人口居住於城市的世紀,不論在人口統計或精神層面的價值觀上,都能成為名符其實的都會紀元。
讀者毋須完全同意我的分析或大致同意我的論點。可以說,這本書目的不在批判,也不在分析,而在引介。我希望能吸引讀者深入城市生活的根本核心,並期望一旦攤開這段歷史,讀者會對城市生活的複雜樣貌倍感讚嘆。我和家人的生活即因都會的發展更加充實豐富。
導讀:從城市閱讀世界史 王芝芝(輔大歷史系教授)
這是一本為美國人寫的全球城市史。作者克特金(Joel Kotkin)的立場,並未脫離珍雅各(Jane Jacob),路易士芒福(Lewis Mumford)等美國都市史作家的文化批評路線,對於美國大城市的未來憂心忡忡。因此,本書的重點雖然是以全球的視角引介全球城市史,實際上,是藉此為美國城市把脈;進而提出有利於今後發展的希望之路。
在〈前言〉?,作者針對城市,提出非常有全球化概念的看法。他認為不論古今,所有的城市都具備三項普遍的功能:建構精神道德領導、提供保障基本安全的權力組織、商業交易運作與經濟發展。他認為城市的成敗取?於它在這三方面的整體表現;如果其中任何一環節有缺失,便意味該城市將無法健康成長,甚至會步向死亡。三項機能中,尤以精神與道德的步調是城市文明興衰的關鍵。他舉古典時代的迦太基城為例,這個城市缺乏精神與道德號召,雖然坐擁「有效的經濟体系」和「穩定的政治秩序」,終因城民沒有可以認同的理念,淪為唯利是圖的物慾之城;在面對有認同感的羅馬人挑戰時,便難逃滅亡的命運。基於作者的這點認知,讀者們隨處可以見到,影射理想健康的城市應該具有為群體共利與放棄私慾的理想。在他看來,沒有精神層面的生活,不算是有意義的人生;人光是「活著」是不夠的。
全書的結構是循照一般西方文化史家的撰寫方向,按年代先談西亞、北非、地中海等古典時代的城市發展,中世紀西方城市比較灰暗的時間,再討論十六世紀歐洲商業城市復興與現代城市生活的繁榮。書中對於同時代非歐洲地區的城市文明,雖然不否認他們過去的光環,但是都只有簡略介紹而已,而且加上相當主觀的評論。例如在第三部份「東方時期」,他以二章分別概略介紹十六世紀以前的伊斯蘭世界與中國的城市;隨後的一章是他的評論。他認為這些城市文明,雖然遠遠超越西方,但是其統治者自閉傲慢,伊斯蘭教統治者壓抑商人,中國皇帝則重稅剝削;人民失去精神上的認同感,而錯失發展的機緣;在十六世紀以後,淪為西方城市文明的附屬。比較值得注意的是他將伊斯蘭世界放在「東方時期」(The Oriental Epoch)來談,足見是從他的立足點——美國,穿過大西洋,地中海向東看的。這一點無疑是非常歐美中心論的。
自第十章以降,他的重點是西方城市文明在十六世紀以後,三百年的卓越發展;討論歐洲各國如何在世界舞台上,互別苗頭的興衰史。在他看來,擁有擴張致富?心的西方國家,具有足以整合全民力量精神號召,是近代世界的勝利者。缺乏精神認同的國家,如果不是失敗者,也脫不了先勝後衰的命運。他談到西班牙人、荷蘭人的衰落原因時,指出領導階層缺乏卓見,無法號召人民;整個社會日趨自滿,固步自封。他舉了一則相當美國本位的實例,証明荷蘭人失去早年海上拓殖的?心與遠見,那就是放棄「新阿姆斯特丹」,亦即日後的紐約市所在的曼哈頓島。藉著荷蘭的例子,他再度強調在〈前言〉所強調的「精神力量是城市文明成敗的重要因素」。他認為一個城市儘管經濟持續成長,政治秩序也安定,倘若其人民缺乏共同認可的精神價值,便難逃敗落的惡運,注定日後無法掌握霸權。
從第五部分「工業城市」起到第六部份,討論的是工業革命後,全球城市面對工業化所帶來的現代化問題,如:城市人口激增、大都會的泡沫化、環境污染等。先以工業革命的發源地英國蘭開夏為起點,討論工業革命許多靠製造業快速成長的城市,以及生活環境的惡質化;然後便直接跨大西洋談美國的經驗。不同於一般都市史,跨英倫海峽,先談與美國同時起步的歐洲大陸。克特金大異其趣的安排,或許因為考量到美英經濟的緊密性與社會文化的相似性,同時也反映出他的美國本位思考取向。因此,從第十二章「英美的城市革命」起,克特金跨過大西洋,脫離脫離歐洲中心的囿限,開始以美國的眼光論全球城市。看到太平洋彼岸快速崛起的日本工業革命,也看到其他現代化產業革命的後進國家如阿根廷、澳大利亞。更討論了堅?反對資本主義的俄國共產黨,如何在大革命後,提出打破資產階級專利,發展「為人民所用的城市」的另類思考。
也像路易士芒福(Lewis Mumford)一樣,克特金強調工業革命所帶來的快速都市成長,對城市文明的挑戰。討論資產階級在城市空間上所做的革命性改變,例如:資產階級以資本主義的手法,配合政府重整市容,成為符合資產社會需求的現代城市;富裕者為追求居住空間的舒適移居郊區後,城市逐漸擴張成為「去中心化」的巨型都會(Mega-city)。
克特金在第十六章與第十七章全力討論第三世界現代城市的發展,列出失敗墮落的例子如非洲城市,也談到相對比較成功的遠東城市。最後討論的是「後殖民時代」(Post- colonial Epoch)來臨後,許多非歐洲城市所面對的窘困。至於帝國主義者對剝削第三世界的罪行所應負的道德責任問題,當然不會是他的論題。他甚至在〈結論〉裡,呼籲伊斯蘭世界要緬懷其城市文化全盛期,那種兼容並蓄,多元融合,符合理性科學精神的傳統,可以從中吸取解?當前問題的正途。在他看來,城市的未來,端看其居民能否放棄個人某些堅持,建立共識,使他們的城市成為有精神號召力的「神聖的地方」;但是,這種精神力量指的不是伊斯蘭基進派的恐怖活動所主張的宗教狂熱,而是理性溫和,多元共容,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共識。他認為「九一一」的恐怖攻擊是向全世界的城市安全宣戰,雖然達到威脅西方城市安寧的政治目的,事實上也等於是勒殺了伊斯蘭城市的未來經濟、社會發展。這一點可以從西方世界對於伊朗、伊拉克、黎巴嫩等地的經濟封鎖得到印證。
多年來,歷史界討論如何書寫「世界史」時,最常遇到的問題是必須認識到,世界史不等於國別史,或地方史的總合。世界史的書寫者必須放棄面面俱到的想法否則就會淪為斷爛朝報,令讀者無從讀起。一本成功的世界史,即使其作者如何努力遵守學術專業,保持客觀,最終還是不可避免地必須在內容及章節安排上,有所取捨,留下自己的立場。克特金這部可讀性很高的世界都市史以精簡的文筆,清楚的邏輯觀念,縱貫古今,囊括全球,由西方城市一路談到了伊斯蘭世界、亞洲、中國,非洲,亞洲,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就像所有世界史作者一樣,作者下筆時,勢必有所取捨。克特金的選擇是只談具影響力的歷史,和一些他認為具時代指標性的城市。總之,讀者通過克特金的選擇,讀到的是一本世界觀相當地歐美中心論的世界都市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