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的語言
母親不是章南家族裡的肝癌第一人。舅舅在六十歲時肝臟裡的腫瘤首先被發現,而姨丈也是這麼走的。母親的家族血液裡有B型肝炎病毒,代代相傳,章南和幾個兄弟姊妹都沒能躲過。他們是垂直感染的帶原者,身體的弱點與生俱來。
章南知道,他雖有安排定時抽血健檢,但矛盾的是,他從來都沒有把這件事情認真看待。
隻身在台北打拚的那三十年,他仗著自己農家子弟體魄強健,加諸當兵三年的操演鍛鍊,拿著身體作為本錢,沒日沒夜的工作打拚,每天只睡四個小時。
創業艱辛,而他人生裡的曲折也是不遑多讓:亮泰的第一年大賠錢,大哥本是負責人,卻因彼此理念、財務各自分飛;他和前妻因為錢,吵得不可開交,於是他在KTV裡唱悲苦狗血的歌,喝得爛醉。離婚幾年後,公司的首席業務,和他情如兄弟,卻在私底下,架設了伺服器,盜走了他的信件⋯⋯損失在他的腦海裡難以估量,背叛的苦和龐然的失敗感,嘲笑著他的天真他的蠢。每天他醒來,嘴裡有臭味,枕頭邊都是空的啤酒罐,啤酒太苦並不好喝,只是那些年,沒有啤酒他便不能成眠。
這些家族、婚姻裡難言的紛擾,越演越烈,恩怨糾纏似乎沒有終點。他的胸口彷彿掛著一塊烏雲,面積大過他黯淡的天,一直下雨,連綿好幾個世紀,落在他的心田。血管如溝渠,憂傷的水流進了身體,變成了細胞裡反覆播送的回憶。啤酒和憂鬱成了他的習慣,和源自他童年與父親的自卑感,相互呼應,彼此滋長。
苦了二十年,他的悲慘似有補償。亮泰在資安事件發生之後,後勢漸長,貴人無數,訂單塞滿了章南的信箱,國際傳真接不完,營運據點遍及海內外,蓬勃似朝陽,章南那脫貧的心願終於得以完成,可賣命卻從來都不曾停止。那些訂單燃起他的鬥志,每一筆交易對他來說都是鼓勵,刺激著他要更投入。二〇〇八年,元大證券正在輔導他們上市櫃,一切業務都已經宣告接近完成,公司上下彌漫著一股歡欣的氣氛,員工們私底下在討論一張股票會多少錢,勢如破竹的章南計畫了往後二十年,準備超越再超越。白手起家的他,必須不斷不斷,沒有終點的證明自己,來消減心中的自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