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連載
頁數 2/14
〈十二月八日槍響時〉是平路初試啼聲之作,處理上猶嫌淺露,向來論者不多,但它對此一議題的素樸思考,卻頗堪注意。小說主角莫阿坪,是一華裔越南人,越南淪陷後,他隻身非法入境,流亡來美,與異文化格格不入之際,故園風情總也伴隨著他的前妻阿湄,不時在心頭閃現:
風永遠軟軟的拂過,像是阿湄的手,樹叢底下,他愛把阿湄的手揣在懷裡細細搓揉……那軟軟的風繼續拂過湖水……岸上的廟宇傳來風鈴的響聲,掉進水裡:晃啷晃啷、晃啷晃啷……那時候,他是一個倜儻的青年,身材在自己同胞間不高不矮,臉上也沒有疙疙瘩瘩的皺皮……(〈十二月八日槍響時〉,《玉米田之死》,台北:聯經,1985,頁138)
但與此同時,由於天生矮小猥瑣,懦弱無能,「可憐在西方人的標準裡只是一個孩子,一個發育不全、口齒不清、在童裝部裡買衣服的孩子」(156),迫於生活現實,他為了需要合法身分,「需要一個喘口氣的床位,一塊避風雪的地方」(146),娶了為前夫所遺棄的、已有三個孩子的南歐裔美籍女人蒂娜──雖然他「剛開始就沒有當蒂娜是女人,更別說是自己的女人」,但「好像只要殷勤的挽住那個白種女人,他便與一群一群皆上游走的越南人畫清了界線」(153)。因此,縱使齊「大」非偶,床第間每每供需失衡,力難從心(「當他在她肥碩胸部頻頻喘氣的時候,她便撫著他那搐動的肩,打氣地說:『再一次吧!再一次就好了!孩子,我的乖孩子!』」(141))他還是「寧願蒂娜是一個母系社會最大的頭頭,自己便可以永遠棲息在她柔軟的膝蓋上,不必付出什麼,便過那最容易的日子」。而且,他「一定要告訴別人,他有一個白人老婆,儘管她胖得不成形狀,但她的血統是對的」(137)。
關於這一心態,他自己其實也很清楚:
他對女人豈不就是他對美國態度的一種反映:他需要美國(他也需要女人),美國是他的衣食父母(女人當初也是),但他心理又實在恨美國對他家鄉的始亂終棄(女人雖然始終跟他在一起,但那也許比一走了之更糟糕)!(147)
顯而易見地,對處於國家認同危機中的莫阿坪而言,那溫柔婉約的前妻,已成為鄉土想像中替代性的「戀物」對象,是僵固凝止的、召喚愛欲想望的一幀幀心頭舊照;現實中強悍的異國後妻,則在不斷挑釁他男性意識與國家認同的同時,成為引發一切被虐自憐情緒的焦慮源頭。經由她的逼視,男性的國家身分,遂無可避免地落入了(被「始亂終棄」的)女性位置;生活上的多方仰恃倚賴,卻又使他自甘成為女人的「孩子」。以致於,每當他跌入溫情與苦痛兼具的昔日舊夢之中,不可自拔時,
搖醒他的,都是一隻肥腴的手臂,貼過來還有濃濃的體臭。在那腥腥膻膻的騷味底下,阿坪倏地覺得安全。他總是狠命抓住那厚實的肩膀,將額投靠過去,眼眶裡湧出感激的淚……(159)
此一互動關係,正所以迫使他在男性/女性/嬰兒的位置中不斷游竄轉換,流離失所。依違其間,棄絕、否認(disavow)已身所從出的生父(祖國越南),逕自走上「漫長曲折,不准回頭的逃亡路」(161),終究也只能是現實生活中可笑可鄙的幻夢一場。
莫阿坪的悲喜故事,已初步展演了女性在傳統男性心中的「鄉土想像」與「性別化國家主體」議題中的複雜性格,以及顛覆、瓦解男性(家國)主體意識的潛能。歷經徒然的狂想與掙扎,阿坪終苟且屈從,無言地宣告男性主體意識的幻滅。然而,海外遊子心之所繫台灣,畢竟不同於已淪亡的越南──越南是回不去了,但台灣呢?她隨時等待遊子回歸的土地,她的女性,或母性特質,又將怎樣左右男性(家國)主體的形塑?
共
14頁
上一頁
1
2
3
4
5
6
7
8
9
10
下一頁
跳到
頁